顧常恩院士的免疫與病毒學實驗室,建在京大一個僻靜的角落,周圍就是這座百年學府著名的百年竹林。
顧常恩站在辦公室窗前,注視着向實驗室走來的年輕人。天藍色短袖襯衫,黑色直筒西褲,五官分明,眼神沉穩,嘴角微揚,裸露在外的小臂黝黑緊實。
竹林的風帶着輕柔的暖意。不由得讓顧常恩回憶起,七年前的那個黃昏。
…… ……
開學就要讀大三的謝正軒,雖然已在實驗室學習兩年有餘,卻是第一次這樣衣着正式的坐在顧常恩的辦公室裡。
“顧伯伯。”
顧常恩有些詫異,自從上了大學那天,哪怕是在家裡,謝正軒也只是稱呼他老師。
“我想與翕如在一起,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
顧常恩並不意外。面前這個男孩,過去的十年生活,幾乎每一天都有女兒的參與。
“前段時間,我聽到了您和阿姨的對話。”謝正軒落落大方,毫不避諱,“我知道我家裡的變故讓你們很不放心。”
完全想不到謝正軒會如此直白,顧常恩有些尷尬,好像被人看穿了不堪的心思。
謝正軒似是沒有注意到顧伯伯面色的變化,繼續說道:“媽媽的葬禮出了那樣的意外,讓大家見笑了。我既然希望認真的與翕如在一起,就應該原原本本的把家裡的情況告訴您。”
每個家庭都有不願外宣於人的秘密,顧常恩沒有料到他會主動談到這個問題。
……
“儘管我們兩家鄰居對門住了十幾年,但您和我爸爸應該不是很熟悉。從我出生開始,他就基本不在家裡。”
“我爸爸是個標準的鳳凰男。我奶奶原本是個地主家的大家閨秀,卻因爲家庭成分問題,嫁給了十里八村貧農貧得最徹底的我爺爺。我爺爺雖然爲人憨厚老實,但是非常懶惰,幾十年家裡家外都是我奶奶一個人忙活。儘管如此,家裡還是窮得連一件棉衣都做不起。
奶奶是舊社會的高小畢業,在當地同齡人中已經算是文化人了,即使家裡窮,還是砸鍋賣鐵供兩個孩子學習。我爸爸也很爭氣,高中畢業以縣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京城的外國語大學。我姑姑成績一直不好,復讀三次後就斷了繼續讀書的念頭在家務農。
我爸爸上大學時,班裡有一個女孩也是從山區來的。與城裡的孩子相比,他們更惺惺相惜,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大學畢業,那個時候還是國家包分配工作。我爸爸是男生,相貌端正,在一衆畢業生中很是出衆,專業成績也不錯,提前就被選定進入了外交系統。可那姑娘既不佔性別優勢,家裡有沒有關係背景,被分到了外地一個偏僻的縣裡。
當時交通不便利,兩人一年也見不上一兩次面。電話也不普及,只能寫信聯繫。但即便如此,剛剛分開幾年的時間裡,兩個人都沒有放棄。
後來我奶奶積勞成疾,當地治不了,醫生建議來北京治病。
就在這個時候,單位有同事給他介紹了我媽媽。我媽媽在部隊大院裡長大,外公早年是部隊軍職幹部,後來因爲身體原因轉業到地方,一直到離休都在實權部門當一把手領導。我媽大學畢業後在京大二院工作。
我爸一聽這女孩是醫生,覺得正是給我奶奶治病的好關係。雖說還有點惦記着遠在外省山溝溝裡的女朋友,可這麼久都看不到還能在一起的希望,也就半推半就和我媽媽見了面。
然後就結了婚,有了我。可是沒想到的是,剛結婚不久,我爸的前女友就下崗了,只能到京城來找工作。一來二去兩人又聯繫上了。我爸惦記着他相處了七八年的前女友,卻又捨不得我外公給他提供的優渥的生活條件和強大的工作背景。只能用私房錢在外面租個小平房給那姑娘住。
我媽懷我的時候,幾乎同一時間那姑娘也懷了孕。我媽生我的過程很是艱難,整整疼了兩天兩夜。她從小就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外公把單位的事情全放下了,不眠不休在產房外面等了整整兩天。
我爸本來也一直陪着的,可是沒想到那姑娘本來還不到預產期,卻提前發作了。那年代手機還不普及,她讓鄰居幫忙給我爸BP機留言,讓他趕緊回去。
我爸撒了個謊,就說單位有事讓他趕快去處理。可我媽當時還沒進產房,正是需要有家屬陪着的時候,怎麼可能捨得他走。我外公當時就發了脾氣,當場就和我爸單位領導通話,一問才知道我爸在說謊。
我外公大發雷霆,我爸怕惹怒了外公對他未來發展不利,硬挺着沒敢走。
等我媽生完我推出產房,已經是兩天之後了。等我爸趕到出租屋才發現,那姑娘身體已經硬了,一屍兩命。 wωw▪тt kдn▪¢ o
我爸當時就崩潰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收拾這樣的殘局。他覺得這一切都要歸罪於我和我媽。如果不是爲了陪我們娘倆,那姑娘也不會死。
我剛滿月,我爸就申請駐外了,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一去就是二十年,幾年都不回國一次。
即便回來,他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句話都不說。唯一的一次我聽見他和我媽媽吵架,他指着我媽惡狠狠的說,我不會和你離婚,她是因爲你才死的,我要看着你遭到報應。
後來我媽出意外,大家都是知道的。那次突如其來的疫情,呼吸科首當其衝。我媽是京城醫療系統犧牲的第一位一線醫生。
追悼會那天,我爸回來了,只是不是來哀弔,也沒有與我和外公家的家屬站在一起。當時發生的事情,您都知道的。”
……
顧常恩清楚的記得,那一天追悼會正在進行,全院的醫護人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趕來送她一程。卻沒有想到,她數年未回國的丈夫突然從門外走來,站在她的遺像旁,擡手指着她的照片狂笑不止,邊笑邊罵。
“老天有眼,你終於給她償命了!”
大家一時驚呆,交頭接耳,原本靈堂的肅穆瞬間變得喧譁不堪。不熟悉的人根本沒見過這個瘋子,不知道他是誰;熟悉的人知道這是亡者法律上最親近的人,卻不知該如何阻攔。
還記得正在讀高三的謝正軒,隻身走出家屬的隊伍,18歲的背影越發顯得無助孤單。
他走到父親面前,全場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謝安明喋喋不休的罵聲。
“你可以不愛她,你也可以不回家。”全場都能聽見,字字鏗鏘。“但是,請您給逝者基本的尊重。”
“如果您無法做到,那請您離開。”
謝父罵也罵完了,鬧也鬧過了,沒有猶豫就轉身走出了靈堂。
謝正軒連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又獨自走回原來的位置,繼續追悼會沒有完成的流程。那一刻,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像顧常恩一樣,一邊好奇着謝家的是是非非,一邊又心疼着這個獨自強撐的謝家男孩。
……
“顧伯伯,”知道顧常恩在認真聽自己說話,謝正軒沒有停,“我談談對我父親的看法。他太過貪婪,從未愛過我的母親,卻又捨不得放棄她她身後的權勢背景。”
“雖然我是他的兒子,這是抹不去的事實。但是我與他是不一樣的。”
“小時候,我媽媽在醫院工作忙,我在外公外婆舅舅身邊,受着半軍事化訓練長大的。所以,我更多的是繼承了外公和舅舅的思考問題和處世方式。”
“如果我是我的父親,在當時的時代大背景下,也許同樣會選擇我的母親結婚。但是既然結婚了,我就會盡到男人的責任,不會辜負我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