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悶棍
龐元一的退學,連一點挽留的姿態都沒有,孔穎達就果斷批了,順便把龐元一的監生資格取消了。
活這麼大了,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怪的請求,不滿足一下都不好意思。
這消息在國子監內不脛而走,一向鼻孔朝天的監生們突然噤若寒蟬,一個個化身乖寶寶,老實的讀書寫文章,連國子監大門都不出了。
出了也沒用。
往日國子監門口當真是門庭若市,如今是門可羅雀,各色各樣的攤子消失無蹤,連報童都不見了,整個一神臺貓屎——神憎鬼厭。
倒不至於到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地步,可各種厭棄的目光足夠讓監生體會到甚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甚麼叫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被外人嫌棄也就罷了,休沐日回家才知道,自己那一向以娃兒是監生而自傲的阿耶阿孃都滿滿的嫌棄,一向以兄長爲榜樣的弟弟悄然挪開位置……
總而言之,彷彿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國子監。
推波助瀾的許敬宗日子也不好過。
當了一段時間的所長,連回家吃飯都覺得渾身縈繞着五穀輪迴的味道,哪怕用了再多的澡豆都洗不乾淨。
許敬宗甚至可以肯定,若是不宵禁,在夜間自己走出去,再擁擠的人流都得給自己讓路,比差役鳴鑼開道強多了。
當然,太上皇龍體尚未入土,即便解了日常禁令,宵禁也是決不可能開的。
監生是一個奇怪的羣體。
要說他們是權貴之後吧,他們的阿耶還真未必是多大的官;要說他們沒地位吧,一個個捅婁子的本事不比紈絝們小。
要說他們是飽學之士吧,去毬,半瓶子醋;要說他們沒水準吧,多少能迸出幾個進士。
說他們武藝差勁吧,這幫監生能成羣結隊跟遊俠兒幹仗;說他們武藝好吧,曾經一夥府兵與一百名監生持棍而鬥,一百監生被打得鬼哭狼嚎。
唯一不能否認的是,監生這個團體從來都不蠢!
許敬宗的挑事,羣情激昂的監生當時是沒發覺,事發幾日後,有人覆盤當日的情形,許敬宗的行徑就暴露出來了。
監生的社會經驗或許不足,架不住人多,七嘴八舌的分析之後,許敬宗的小心思就顯露出來了。
但是,衝撞師長是大過,冷靜下來的監生們自然會考慮後果。
但是,上茅廁時因爲太過匆忙、誤撞了監丞,那也是情有可原吧?
人有三急嘛!
至於說許所長几次險些被撞進茅坑裡,咳咳,祭酒表示,監生的性子毛躁,會對他們進行批評教育。
國子監嘛,可不就是教書育人?
許敬宗也知道當日事發,只能把一肚皮的不滿摁下,選擇監生們用膳時間從側門離開國子監,回家去舔傷口。
門子張了張嘴,想喊住這位監丞,想想這位監丞眼高過頂、目無餘子的姿態,微微嘆了口氣。
熱臉貼冷屁股,何必呢?
許敬宗一邊低頭疾行,一邊小聲咒罵:“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東西,人家唬一唬你們就縮了!跟耶耶耍橫,哼!他年吾遂凌雲志,管教爾輩成豚犬!”
“是嗎?”
冰冷的聲音響起,有點耳熟。
許敬宗大驚。
自己發牢騷,竟然被人逮個正着!
正要擡頭,風聲呼嘯,許敬宗覺得後腦勺一痛,眼前便一片黑暗。
耳畔漸漸傳來紛亂的聲音,是一些愚夫愚婦在旁邊議論。
頭痛欲裂。
“嘖嘖,這把年紀了,身材還不錯。”
“剛纔你不是去摸了一把?怎麼樣?”
“呸!樣子貨!看着倒是還算俊美,可那一身都是膘!”
真是有傷風化啊!
許敬宗想睜開眼睛,驀然反應過來,果斷繼續裝死。
這是能保住顏面的唯一辦法。
一陣微風拂過,許敬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不需要睜眼,許敬宗已經精準地判斷出,除了兜襠布,他已經一無所有……
(可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幫不良人過來,辨識了許敬宗的身份,順便還掰開嘴巴看了眼牙口。
許敬宗差點沒氣得跳起來,一巴掌呼過去。
你這是看牲口吶?
“記錄一下,國子監監丞許敬宗,貞觀九年某月某日在某巷遇襲,除了兜襠布,不着片縷……”
這記錄着實氣人!
邊上那些看熱鬧的婆姨們們嘰嘰喳喳的議論開來。
“奸臣吶!呸,額就說怎麼會被人打!活該!”
“就是!大唐只要忠臣,不要奸臣!”
不良帥哭笑不得:“那是監丞,不是奸臣!”
“還不是奸臣!別糊弄額們不識字的!”
許敬宗想哭,這個職位,太坑人了啊!
另一撥不良人趕到,兩夥人開始爭論了。
“這應該是額們長安縣的轄區,長安縣立案了。”
“不要胡說八道!你看看他右半邊身子,明明是在萬年縣的位置上!這案子就是萬年縣的!”
兩邊爭執得不可開交,許敬宗快哭出聲音了。
能不能先給件衣服避寒,哪怕現在是八月金秋,晚風也帶着寒氣啊!
“啊啾!”
許敬宗再也裝不下去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打出,惹得旁邊那些雞皮鶴髮的婆姨們發笑。
“額早就看出來了,這個奸臣是在裝死!”
“裝不成了!哈哈!”
嘲笑聲如潮,許敬宗哆嗦着身子,一張老臉紅得跟猴腚似的。
“給,給件衣裳!”
“閉嘴!”
兩名不良帥咆哮着瞪了許敬宗一眼。
“不確定案子的歸屬地,事情就無法繼續下去!”
許敬宗搓着身子:“啊啾!你們聯合辦案不就成了?啊啾!”
許敬宗不是官場新丁,對這些基本流程還是清楚的。
於是,兩個縣的不良人象徵性的詢問了一遍圍觀的婆姨,裝模作樣的勘查了一遍,得出的結論出奇的一致:線索不足,無法追查。
可憐的許敬宗彷彿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螞蚱,好不容易遮遮掩掩的回府上,穿上衣物、蓋上被褥,薑湯都喝了幾大碗,身子才勉強感覺到暖意。
三日後,許敬宗去承天門外叩闕,狀告……王惡。
一臉無辜的王惡趕來太極殿,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的許敬宗。
要不是知道真不是自己做的,看在許敬宗那麼悽慘的份上,說不定王惡都得以爲是自己下手的。
“真是讓人深掬一把同情的淚。”王惡輕嘆了一聲。“不過,許監丞一口咬定是本侯所爲,可有證據?”
“就是藍田侯動的手,臣親眼所見!”
麪皮甚麼的,在那日的秋風中已經丟完了,許敬宗已經決定不要了!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整不死你,也要噁心死你!
“你確定親眼所見?”李世民的眼皮狂跳。
朕當年怎麼就收了那麼個貨色進十八學士!
只這一下就拉低了十八學士的檔次啊!
“臣親眼所見!”
進了太極殿,許敬宗就沒有絲毫退路,即便覺得似乎不妥,也只能硬着頭皮咬下去了。
李世民面容古怪:“當日,朕與房僕射、藥師、輔機、王端正在兩儀殿議百濟之事,諸卿在宮中用的晚膳,直至宵禁時分,朕還特意讓千牛衛送諸卿回府。許敬宗,你的意思,那日王端正的同黨應該還有朕咯?”
許敬宗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再攀咬王惡已經不合時宜,許敬宗沒有節操地改口:“那是臣眼花了!臣看到了藍田侯的護衛!”
王惡一笑:“當日,臣留在長安城的護衛、崑崙奴都在承天門之外。是否屬實,陛下可以垂詢羽林衛。”
李世民把李君羨召上來,不喜言辭的李君羨出口便證實了王惡的話。
許敬宗再無話可說。
但是,王惡有話說啊!
“《唐律·鬥訟》誣告反坐條:‘諸誣告人者,各反坐。’”王惡拱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臣也不敢妄議,素聞大理寺孫伏伽少卿精通唐律,臣斗膽請他來斷一斷。”
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不把許敬宗的歪風邪氣打下去,日後還會有前赴後繼的麻煩找來。
李世民有點頭疼。
臣子之間有點矛盾是再正常不過,帝王甚至也樂見其成。
不過,鬥到刺刀見紅的地步,還真是少見。
不需要孫伏伽,李世民就把案子斷了。
“許敬宗誣告,着褫奪官身。”
看似判得輕了,其實不然。
因爲,即便真是王惡乾的,李世民也不可能重判,最多降爵了事。
所以這反坐,也沒法太重。
……
又三日,長安縣與萬年縣聯袂發佈公告,原國子監丞許敬宗被襲一案已告破獲。
因爲許敬宗刺激,導致監生準備去承天門生事,監生斷了一年的前程,爲首的監生龐元一更是導致阿耶龐博仕途受阻,被龐博斷了監生資格、在家禁足,與奴僕一併勞作。
心懷不忿的龐元一,於事發當日翻牆出了龐府,於某巷用木棍將許敬宗打翻,剝其衣袍,放入坊中一個樹洞中。
公告一出,長安城內笑抽了一大羣人。
這叫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許敬宗的名聲,徹底臭大街了。
國子監生們大感暢快。
是,年輕人容易衝動、容易犯錯,自己犯的錯也自當是自己背。
可是,誰若是刻意利用這些比較單純的年輕人,也要做好被醒悟過來的年輕人報復的準備。
這一點,龐元一就是榜樣!
哪怕被判流放遼東,龐元一也不曾有半點後悔。
龐元一離開長安之日,竟有一半國子監生前去爲他送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