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唐老,你說的北大的畢業生後來又讀哈佛博士的人,她在哪裡呢?”
“這個啊,她去南部大學教書了……不過,聽小老鄉涓若說,她一直想寫一本秋妃傳,因爲她對中國的那個朝代歷史有專門研究……我個人覺得她來寫秋妃傳會是不錯的主意。視野不同,格局也高些……”
“唐教授說她合適寫,一定就合適……”夏冬的手術纔過去幾天,目前固定在架子上,動彈不得。唐老齋爲他請了專門護理。
唐念約踏上了美國的國土。
這個國家,她來過數次,以前都是公幹,圖書促銷與展覽一類的活動,受美國方面的邀請。
這一次她是來陪伴父親的。
另外,她也是有理想的,畢竟一輩子與圖書打交道,拜託,還是最高學府。
想想古人說的入芝蘭之室什麼的。
又說耳濡目染。
跟父親學點東西,亡羊補牢。
唐念約對於她家庭的故事,一直有心寫一本回憶錄。
從晚清就寫起。
她的家庭,她不說,還真沒有去回憶整理。
她的這個家故事太多了,簡直就是近現代及當代的百年家庭史。
這個故事或許讀者朋友會看得到。
一起期待吧。
唐老齋的67件古董,據說元青花就不下十件是真貨。
每一件都是國寶。
再說了,唐老齋把自己的古董,大部分交給了國家,但不排除有幾件實在是心頭之好,他通過什麼途徑,帶到了國外,或者從某種渠道,換到了鉅款。
是的,有幾件值巨價的老貨,被老齋帶到了美國。
他負氣。
一個人,到美國,慢慢消受他的恥辱。
他的一生有過兩段愛情,一段是明媒正娶的鮑家姑娘,文鸞。
知書達理,賢妻良母,端莊大方。
但另一段,唐老齋一直沒有說真話。
也即是唐念約的媽媽。
唐念約的媽媽是個政治覺悟高,追隨時代先鋒的弄潮兒。
她在一個激進的時代,把目光瞄上了鮑文鸞。
因爲姓鮑的那個女人居然穿繡花鞋。
穿着繡花鞋,嗑着瓜子,梳着高高的髮髻。
對,還有旗袍,她這是要有多少旗袍啊。
文鸞就這樣被看中了,被惦記了,當作活靶子,被批的體無完膚。
可是,一向標榜恩愛的唐國均,即後來的唐老齋,對這樣的現實非但不反抗,還接受了激進的愛情。
鮑文鸞是投湖而死,還是自縊而死,那晚,誰也不知道。
唐老齋演足了一場戲。
瞞過了所有人,人們看到的是唐老齋差點傷心欲絕。
但沒多久,那個在政壇上叫囂的女人,與唐老齋住到了一起。
可笑的是,後來呢,後來那個女人與唐老齋的弟弟好上了。
人家是政治寵兒,現實中英姿颯爽。
人長的也漂亮。
又什麼都敢做敢當。
在唐老齋再一次被關起來,失去自由的時候,唐老齋的第二任老婆,毫不猶豫給他戴了綠色的帽子。
並且,懷上了。
唐老齋的老婆自己也害怕了,害怕失去大好前程,那個時代搞破鞋,紅杏出牆,都是臭名遠揚的。
即使是政治上的激進人物,也受不了別人的指點。
唐老齋被放了出來。
那個女人放低了姿態,痛哭流涕,說自己錯了,要懺悔。
就這樣,唐老齋在沒有作爲的情況下,得到了一個女兒。
忍氣吞聲,與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同牀異夢。
早秋的波士頓,氣溫有時會到20度以下,早晚的冷,直接讓人打哆嗦。
唐老齋的手術安排在週一的上午。
微創。
夏冬先生的膝蓋手術比他早了一週。
唐老齋得到了殘碑上的8個字。
禽——勢——其——鶴——隱——歸——之——竹……
夏冬與唐老齋一見如故,對江洲的歷史瞭如指掌,說到高興處,相見恨晚。
“哦,夏先生你在江洲也是知名文化人了。這很好了,啊,在電視臺做江洲故事的電視節目,好的呀……”
原來,這個夏冬在電視臺的每日晚間講江洲故事,每次10分鐘,出人出故事,家喻戶曉。
也難怪他對自己做了技術處理,蒙着臉下天坑,結果還是被人家找出來了。
“這個禽,你看這個字的造勢,看看這筆力運勢,你看看,你再看看,這個一捺……”
忘了說了,夏冬還是一個書法高手,他不僅把這8個字記下了,8個字在石頭上的樣子,像照片一樣,攝入到了他的腦子中。
當夏冬把這8個字,用毛筆寫下來的時候,他對這個禽——隱——鶴——非常滿意,幾乎是完全一樣。
與殘碑上的字一模一樣。
“唐先生,最近有沒有回過江洲?”
“江洲,這樣說起來我是很多年沒有回去了,回不去啦……”
“唐教授,如果你有這樣的打算,我或許可以……”
“回不去啦,我這身體被困住啦……”
“那,秋妃傳,先生是準備寫的吧?”
“小夏老師有什麼建議?”唐老齋反問了一句。
“在江洲,寫過或正在寫秋妃傳的,我就知道有七八個人,其中有老作家,他曾是江洲市原作協主席,著作等身。而且這個昔日的主席寫的是章回體的秋妃傳……”
“呵呵,這個人我還真知道,但我並不擔心他寫秋妃傳……”唐老齋斟酌道。
“唐老說這話,我好想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據說,還有一個是有實力的作家,也在寫,一個還是復旦大學歷史專業畢業的,另外,有寫廣播劇的,有寫傳記的……,還有四個是網絡作家……”夏冬說。
“小夏先生,謝謝你的這些信息。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寫自己的秋妃傳。但我……我不這麼認爲,秋妃是無法寫成傳的,有據可靠的資料,太過久遠,只會漏洞百出……”
唐老齋說。
“那,唐老的意思是,你不是寫秋妃傳,而是要寫學術論文?”夏冬問道。
“這是我的強項,我的畢生都在做這個事……呵,秋妃傳,我倒是有過一個辦法,哈佛有一個博士,是個女博士,是北京大學畢業的,間接地打聽到我,想過來幫我做助手,但,後來,發生了一點誤會……”
“哈佛畢業的博士?”唐念約剛進門,聽到了最後一句,“爸,是不是那個大塊頭胖丫頭,跟我吵的那個,對,還有一個大嬸,俗不可耐,她們人呢?”
“被我趕走了。吵也吵死了,天天就想翻我的寶貝……我哪有什麼寶貝。我的一生都是被寶貝害的,差點死過幾次……人啊。”
唐老齋搖搖頭,不想說了。
原來唐老齋人老卻並不呆。
“那,唐老,你說的北大的畢業生後來又讀哈佛博士的人,她在哪裡呢?”
“這個啊,她去南部大學教書了……不過,聽小老鄉涓若說,她一直想寫一本秋妃傳,因爲她對中國的那個朝代歷史有專門研究……我個人覺得她來寫秋妃傳會是不錯的主意。視野不同,格局也高些……”
“唐教授說她合適寫,一定就合適……”夏冬的手術纔過去幾天,目前固定在架子上,動彈不得。唐老齋爲他請了專門護理。
唐念約住進了她父親在波士頓郊外買的獨幢別墅。
這是他在年後,聽他的一個老朋友推薦,在涓若還沒有調工作前,拿出部分理財基金,買的。
唐老齋也在反省自己的人生,他終於與唐念約和好,是受了什麼影響或者與刺激,不得而已。
也許人老了,知道親情是無價的。
有誰不怕孤獨呢。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反正,這一處別墅,是他與女兒唐念約住的家。
不看不知道,唐老齋在養老公寓時,一屋子都是他的學術筆記。他把這些學術筆記當做寶貝,分了數次一箱子一箱子從北京帶來。
片刻也不離身。
如今,唐老齋把這些筆記拿出來,交給唐念約。
唐念約一下子眼睛亮了。
四百多本黑色漆皮封面的筆記本,密密麻麻都是手寫的字,是她的父親的學術研究筆記。
唐念約知道,這是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泰斗級研究者的一生心血,這纔是價值連城的。
也難怪夏冬帶來了8個字的秋妃記殘碑,他也願意出天價收下使用。
錢,對於父親來說,遠遠不如秋妃的史料來得重要。
“念約,意義我就不說了,如果你願意呆在美國,我來說,你整理,現在國內的出版商、學術期刊,也不知中了什麼邪。約稿的電話天天追,我沒回拒,你來了,如果有信心,我就答應他們,出版,開專欄,專版,單行本,套書,合集,什麼都可以。我只是計算機弄不起來。”
唐念約一個勁地點頭。
對於她來說,最合適的莫過去做學術整理,抄書,編排,與出版商打交道。
“倒計時了,工作量會很大,你要是做不完,可以請個助手……”
“爸,哪裡的話,一年不行,兩年,三年,十年八年,我們慢慢做就行,再說,我還想聽你一一講解呢……”
“這,真要是你願意,有信心,那真完美了。”
唐老齋走上了手術檯。
唐念約在醫院裡照顧父親,一邊整理唐教授的秋妃研究筆記。
一個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僅僅研究秋妃傳到這種程度,也已經了不起了。
唐念約感動了。
他,不管他與自己有沒有血緣,她只認他是自己的唯一的親人。
至於在美國另一個洲,知內情的人都說,那個人纔是她的生身之父,但那個人,是唐老齋的親弟弟。
父親不認他,她便不認他。
唐念約的情商不低呢。
她即使與唐老齋吵到心臟劇烈疼痛,也不會去生身之父那裡討溫暖。
這就是原則。
就是拎得清是非。
一場愛恨情仇,就這樣落幕了。
挺好。
後來,某一天,唐念約幫父親整理臥室,曬被褥。
父親的手術,在醫院住了十天,要接回家。
唐念約在被褥的內層,看到了一本已與被裡粘在一起的線裝書。
泛黃的,豎排版的,某古籍出版社印刷的舊書。
哦。
天吶。
一本古老的書。
唐念約一輩子在高校的圖書館做事,她對書籍有着天然的感情,但更是敏感。
她知道自己是遇見孤本、珍本或者說是淘到寶貝了。
這一定是爸爸最珍貴的書。
可是,爸爸老了,他把最寶貝的東西藏得自己都找不到了吧。
《枕鶴記——一個宮中女人的日記》。
《枕鶴記》,這三個字,說不出的韻味,伴着些孤寂與自持。
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然後,天高雲淡,坐看雲起的態度。
唐念約一下子喜歡上《枕鶴記》,喜歡這三個字,喜歡這本書。
翻開《枕鶴記》,是在一天的清晨。
東方欲曉。
天上的彩霞,像碎銀一樣,鋪滿東邊的天際,唯美安靜。
第一頁,《枕鶴記》的扉頁,是父親的筆跡:唯有伊不可辜負……風,因秋而起。
呵,父親,你溫柔的情感世界,又有誰真正走進過呢。
夏冬在美國養傷治病,在兩個月後,執意要回國,他的探親簽證批了半年。但,他已看出他的8個字,被神算子一樣的大學問家,猜中了大半,並不值那麼多錢。
但,哈佛的女生,他真的想聯繫。可是,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比較小人。
唉,成也秋妃,敗也秋妃,江洲迷戀秋妃的不知道多少人,好像也不缺他一個。
唐老齋請女兒唐念約送走了夏冬。
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時間上差了一天,中國的中秋節。
“爸爸,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又過了兩個月。
唐老齋已可以下步行走。
唐念約精心服侍父親。
父親一下子彷彿腰都站直了。
“我明明知道,他的8個字,對於我不值錢,但是,女兒,你有沒有想過,他是一個文化人,他在第一時間,沒有想到政府,沒有想到哪個大商人,而是找到我,一個監督局被人忘到九霄雲外的學問家,說明什麼?”
“父親是打到一個知音了……”
“知音還算不得,但是,這個夏先生,值得我對他也尊重。他尊重我,出於本心。他只住了兩個月,就匆匆回去,他是有羞恥心的,傳統文化人的羞恥心,這點,我懂。女兒啊,錢,算不得什麼,當然,沒錢也是不行的,爸要是沒錢,做不成這手術,也幫不了夏先生……”
“爸,你從一開始,就下決心要幫助夏先生的吧?你故意說這8個字多麼值錢?”
“女兒啊,你看出機關了,夏先生難道就沒有看懂……”
“爸,女兒學到了。夏先生與你,都是善良的人文化人……”
唐念約由衷地說道。
“爸爸,還要問你一件事,你的牀褥子裡,有一本書……我拿來你看看……”
“啊,這個,這個沒有丟,我還以爲被她們母女拿走了,哎呀,我錯怪人家了。”
唐老齋喊道。
“在被褥裡的,爸爸,你蠊你以爲它丟了?”
“是啊,年前還有的,後來,來了一對母女,看來我也是錯怪人家啦,以爲是她們拿走的。”
《枕鶴記》,藏在江洲穹窿山半腰間的藏書閣,這家叫做擷驪閣的藏書閣,在秋妃時代曾遭遇火災。
後來,歷史上幾次重建。
這本《枕鶴記》當然不是秋妃的願意著,她那時還沒有紙本。
但據唐老齋的考證,此書,應該成於漢代。
它是目前爲止,發現的最接近於秋妃生活原貌的著作。
儘管它可能成書於漢代,但是漢代的古代白話。
唐老齋自信,在這個地球上,漢代版本的《枕鶴記》,只有一本。
這一本,他目前還不想公佈於衆。
因爲,他對於秋妃的研究還沒有成爲系列。
也許唐念約會幫助他完成這一夙願。
然後,他會把《枕鶴記》全本的點逗、校注,送給女兒。
這是一筆巨大的知識遺產。
唐念約聽到此,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