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十一月二十二日事)
謁陵回來後, 他給禮部下了加冊我爲皇貴妃的旨意。那些一心等待我家族失勢的人,臉上的嫉恨又多了一分。
淡淡笑了笑,這無上的榮光, 我不想要。心裡漫溢的不過是對他、對我家人的擔憂。
強裝笑顏, 直到十一月十八日他冬至至圍丘行祀天大禮的日子, 我終於可以不用掩蓋寒冷日益侵蝕健康的病容。
他下令爲我診治的太醫們入得殿內, 俯身行禮後唯唯諾諾的宣佈共同商議的結果:“皇貴妃身上寒症已侵五臟, 皇貴妃若能至溫暖適宜的地方靜養,想來是有痊癒的可能……”
可能?我看着老太醫們微微顫顫說着模棱兩可的言語,輕輕笑了笑, 哪裡有這樣的可能。我搖手止住他們的話語,“知道了, 暫不要告訴皇上我的病症。”
太醫們不解的擡頭看了看我, 灰白的鬍鬚在穿堂的冷風中飄揚起來, 絲絲分明,心裡倒有些可憐這些年紀大的老先生了, 如果他知道我已經無藥可醫,會否將怒氣發泄在這些毫不知情的人身上?
懾於我臉上的嚴厲神情,一衆人等不敢多言,垂首開了方子,又對掌管煎藥事宜的小太監交待數語, 才恭謹退了下去。
見得不相干的人俱已離開, 我趁着紅鸞不注意, 隨手將小太監送上來的湯藥倒入身旁的盆栽裡。此番行動牽動心肺的難受, 我捂着胸口猛烈咳了起來。
連斜倚窗邊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靠在牀榻上目光空洞的直視前方,感受微微開啓的殿門外透進的點點溫暖。
“主子, 皇上回來了,您……”紅鸞快步行至我身邊,擔心道。
我立即收起病容,笑看着他風風火火的進到寢殿,還未坐下,便聽他大聲說道:“太醫們對朕說了!”
好不容易僞裝的微笑瞬間僵在臉上,他知道了麼?“他們誇大其詞,別信他們的,我不過是身子不好,不耐嚴寒罷了。”
躲進他懷中,害怕他看見我此刻欺騙的面容。幼時便有的心肺脆弱的病症,根本已經不堪寒冷的侵蝕,剩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要一直瞞着朕麼?”他的聲音愈加深沉,握着我的手加緊了力道。
“沒有。只是現下正養着病,原打算好了再告訴你。”我淡淡回答,將頭埋入他懷裡,吸取他身上的溫暖。
佛主啊,請讓他相信我違心的話語,即使這刻的欺騙對他不公平,也是爲了他未來的輝煌……
“真的?”他滿臉懷疑的反問,撫着我的頭的手,有些微顫抖。
“嗯。”我閉上眼睛,想到他會失去我。
“禛,”壓抑住內心的哀痛,我擡起頭,打趣道,“你笑一個給我看,病好得更快呢。”
“是麼?”他冷着臉,見我神情堅持的定定看着他,才勉強擠了一個笑容出來。
“苦瓜臉。”我笑着上前擰他的臉,責怪道,“哪有這樣苦着臉安慰人的。”
他低下頭想親吻我的臉,我輕輕避開,指着他的鬍子說道:“扎人。”
“這天底下,只有你這樣對待皇帝了。”他柔柔說道,解下身上的皮袍披到我身上,伸手將我抱起,來到窗邊。
皮袍上他的溫暖將我拉回世間,輕輕擡起嗜睡的眼,見得前、後湖湖面結上堅冰,爾或有幾個頑皮的小太監在遠處的冰面上玩耍,恍惚傳過來的歡笑聲,那麼遙遠,令我懷疑自己究竟仍在這世界,還是與塵世的距離又遠了一分。
“哪裡的小太監,這樣放肆!”許是心情不好,他陰冷了眼看着旁人的歡樂。
我微微笑着勸道:“胤禛,他們不過是些小孩子,又快到冬至了,今兒由着他們鬧吧。”
“胤禛,”靠向他懷中,我輕聲說道,“還記得我們在熱河獅子園的鬥詩麼?”
“怎麼不記得,輸給你好多東西呢。”他看着我拿出他的白玉板指,笑了起來。
“你是故意輸的,我知道……”握緊手中的板指,我直起身,輕輕吻上他的緊抿的脣。
“馨……”他微微顫抖起來,心裡隱約察覺到什麼,害怕的抱緊了我。
“你還欠我一樣沒還呢!”我趕緊揚起笑容,繼續說道。他隱去內心的擔憂,微笑着等待我開口要求。
緩慢離開他的懷抱,我跪了下來,不理會他大驚欲要阻止我的舉動,我垂首請求:“請皇上答應臣妾一件事兒。”
“馨,你起來,朕知道你要說什麼。”他冷了眼,強將我拉了起來。
“胤禛,”我不理會他的言語,定定看着他說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答應我,這只是二哥一人的事,不要牽連我的家人,還有哥哥的朋友。”
這快要傾倒的大廈,以我與他的力量都不能阻止,既如此,我最後的願望只是儘可能保護無辜的家人免受牽連。
“你放心,我絕不會允許旁人牽連你無辜的家人!”他抱緊我,堅定保證道。
“還有一個事兒……”我擡眼看着他,最後要求。“你說。”他吻了吻我的手,寵溺的說道。
“請皇上加封寧常在武紅鸞爲貴人,令其保育六十阿哥。”臉上揚起淡淡的笑,我最後的擔憂,即將失去額孃的可憐孩子,應該怎樣保護福惠在這險惡的宮廷中活下去。
他皺了皺眉,不解我爲何自己可以撫養親生阿哥,卻請求交由旁人照顧。
害怕他會想到我的病況,我慌忙解釋:“惠兒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隨侍之人,我總是不放心,紅鸞跟隨 我多年,我最是清楚她的。”
“知道了。”他緩緩接受了我的說辭,笑着說道,“馨兒總是胡亂擔心,朕還能虧待了我們的惠兒麼。”
我笑而不答,放下心來與他沿着圓明園湖邊的小徑漫步,欣賞園裡冬季的最後美麗。雪花漫天飄舞,不由得憶起很多往事,與他一起的開心的、難過的往事。
緊握他的手,往昔的點點滴滴快速在腦海裡浮現,倒退的不僅是記憶,還有生命的微光。
“皇上,總理事務王大臣在外求見。”蘇培盛的聲音打破我的回憶,他有些爲難的看着我。
“去吧。”我放開了他的手,他卻緊緊回握我的手,不許我離開。
“不要讓大臣們久等了。”我微笑着對他說道。
他百般掙扎,還是放開了手,跟着蘇培盛離去。
“禛,”我壓低了聲音開口喚他,這個男子,我多麼不捨的這個男子,讓我再多看一眼。
停下腳步,他回首靜靜的望着我。“不要忘記。”這四個字,有太多太多的含義。努力揚起最燦爛的笑,我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他點頭明白了我簡短話語裡的意思。
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看着那抹遠去的明黃背影,我輕聲說道:“你會是帝國最偉大的皇帝。”
雪花飄落在我沒有溫度的手上,我緩緩閉上眼,任淚水滑落。
不管我是否願意,一切都該有個結果了。
我的故事就要落幕……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皇貴妃年氏薨,上命輟朝五日一.,追贈敦肅皇貴妃諡號。乾隆二年三月,隨葬泰陵。
同年十二月,以九十二大罪,命年羹堯(皇貴妃兄長)獄中自裁,其妻以宗室女故,遣回外家,其次子年富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子發遣極邊煙瘴之地充軍,年氏一族俱革職,終生不得爲官。
雍正四年,蘇州織造胡鳳翬與其妻年氏(皇貴妃姐)自盡於家中。
雍正五年正月十五日,赦回年羹堯諸子。
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原任湖廣巡撫年遐齡(皇貴妃父)卒,年八十五,上命賜祭。
雍正六年九月九日未時,皇八子福惠(皇貴妃子)薨,上命葬以親王禮,乾隆年間追封懷親王。
乾隆三年,年希堯(皇貴妃長兄)卒。
注:
一.《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三年丙辰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