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月—十二月事)
回到院中見秋蟬正欲出去尋我,我忙拉了她回屋插花。
秋蟬拿出青花瓷素紋瓶,我擺弄半天,插好秋菊,一時間滿屋幽香,我微笑着端詳了一陣“紫飛舞”形態柔美的丁香色花瓣,才讓秋蟬將瓶子放至書架旁的几凳上。
見我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秋蟬耐不住問道:“主子這一會上哪兒去了,叫我跟劉希文好找。”
“秋蟬姐姐,我就在園子裡轉了轉,可不敢出府溜達呢。”怕她說教,我急忙換上無辜的表情,告饒道。
“主子您饒就了秋蟬吧,還叫她姐姐呢。”一旁伺候的婆子聽着我的言語,好笑出聲。
我眨眨眼,輕聲說道:“就是要她心下愧疚,纔不至於長篇大論。”
秋蟬笑道:“感情我是愛說教的老媽媽呢!”
一屋子的人笑作一團,好容易停了下來,我對秋蟬說:“回來的路上聞到桂花香,許是我們院子不遠處的那幾棵桂樹還開着花。一會兒我去摘些回來做桂花糕吃,餘下的亦可制了桂花釀。”
身旁的小丫環們高興的拍起手,讚道:“也可做道桂花醉螃蟹呢。”
秋蟬笑着擰了擰小丫環粉嫩的臉蛋兒,打趣道:“真真嘴饞!”
我翻找出一個月白底銀菊紋樣的錦囊,見她們俱要跟着我出去,想着半夜三更的,一院子的人這樣鬧騰似有些不妥,我揮了揮手,勸阻道:“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去便可,你們在屋裡爲我備幾樣點心,出去半日倒有些餓了。”
不再理會屋裡丫環們的言語,我徑直出了院門。
秋意漸涼,使得原本濃郁襲人的桂香變得清洌優雅起來,吸了吸空氣中瀰漫的香味,滿滿的就要陶醉在月色中,想起秋蟬要說教的面容,我笑着收起閒情,專心搜尋合適的花朵。
片刻間浮雲蔽月,我只顧着採摘花朵,未留心腳下,突地踩到小石子,腳下一扭,身子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卻撲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小心。”他輕聲說,話語裡竟有一絲隱隱的擔心。
太過接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皁角清香合着薰衣的淡雅味道,瞬間竟使我恍惚了神情。
驚醒過來,慌忙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我低着頭細數他行袍上的捲雲紋,衝入鼻腔的他身上濃濃的酒味,我皺了皺眉,擡眼看着他問道:“爺不是說不飲酒了麼?”
轉念一想,許是與額因姐格格一塊兒高興才貪杯的呢,我舒緩了微皺的眉笑了起來,左右找尋未見格格,復又問道:“額因姐格格不是跟爺一塊兒在怡情亭吃茶?怎的不見在爺身旁?”
他定定的看着我臉上的微笑,卻未答我的問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訕訕的低下頭不敢再多言語。他突的轉身,伸手摺下一枝桂花送到我面前,輕聲說:“剛纔你想要的,是這枝麼?”
驚訝的接過花枝,我不明白他這個舉動的含義,只得低下頭等待他的吩咐。沉默良久,我耐不住擡起眼,卻見他慢慢向我靠過來。我瞪大眼,嚇得冷汗直冒,而他越來越近的臉,最後竟然伏在我肩上沒有了聲響。
我微微鬆了一口氣,看他步態不穩的模樣,想着是喝醉了,環顧四周不見有可以使喚的人,只得扶了他回到院中。
爲我開門的秋蟬正欲說話,瞥見我扶着的這位爺,慌慌張張的把我迎進屋裡。
開口喚來劉希文:“你去書齋請了蘇培盛過來。”又回首對秋蟬吩咐道:“叫婆子煮了水泡壺茶上來,再使人燒點熱水。”
我見劉希文愣愣的呆在原地,呵斥道:“還不快去!”
屋裡下人見我嚴肅了神情,才從驚訝中反應過來,各自忙碌做事不在話下。
將他扶至榻上坐下,我又拿了幾個杭綢軟枕給他枕着。
不一會兒,秋蟬奉了茶來,我接過遞到他面前,他擺擺手拒絕了茶水,低垂着頭彷彿沉睡過去,我無法,只得將茶盞放至臥榻旁的幾架上。
秋蟬伺候着爲他脫鞋,我扶着他端正了睡姿,一面又讓秋蟬拿來綢被爲他蓋上。
不到片刻功夫,見得蘇培盛急急趕過來,我擺擺手免去他的請安,問道:“你看是把爺接回書齋,還是怎生處理?”
蘇培盛皺着眉,疑惑的嘟囔了一句:“奇怪,爺酒量這麼好,從未見醉過,怎麼今兒……”
我不耐煩地開口打斷他的低語:“想到什麼直接兒說。”
蘇培盛斂了神情,恭謹回答:“奴才愚見:爲免路上着涼受寒,爺今夜在側福金這兒就寢便可。”
看了一眼他已然熟睡的面容,不忍讓他來回奔波,我點頭應允:“也罷,今兒就宿在我這吧。蘇培盛,你且打發人回書齋拿了爺明日更換的衣裳過來。”
略想了想,我又說道:“你也不用回書齋了,今夜就在我院中偏室宿下,明兒好就近侍候。”
蘇培盛退下後,我看着無事,便命院中一干僕婦自去休息。室內只剩得我與秋蟬,聽她高興的說道:“恭喜主子,爺今兒在主子這兒宿下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睡顏,拉了秋蟬避到屏風外,輕聲道:“我這會兒巴不得把他送回書齋,或是送到額因姐格格那兒呢。”
“主子這話從何說起?”秋蟬奇怪的瞪大眼,不解的反問。
我笑着對她說起在園子所見,又道:“你沒看見額因姐格格癡癡看着他的模樣,讓人……”我呵呵笑出聲,接着說,“真是讓人不由得想成全她的一片癡心。”
“難道主子要將自己的夫君拱手讓人麼?”秋蟬不可思議的看着我。
“他不止是我一人的夫君,也是其他福金、格格的。”我向裡間努努嘴。是的,他並非我的良人,我心裡的想象,是一生一世的忠誠與唯一。他不會,亦不可能唯一……
“哪有這樣的。”秋蟬眼神暗淡下來,嘴上輕輕低喃。
我笑了笑,對她說:“這有什麼好爭的?我天天樂得清靜的在院裡獨處不好?何苦跟那些人湊這個熱鬧。本就不在乎的東西,得到或失去,我不感興趣。秋蟬,明白我的意思了麼?”
“奴才知道了。”秋蟬低下頭,若有所指的說,“主子真的不在乎纔好……”
我欲問她話中意思,轉念一想,只搖搖頭,好笑的道:“說着真像瞭解什麼秘密似的。”秋蟬笑着不語。
突聽見裡間有響動,我起身進去查看,原來是他翻身碰倒了幾架上的茶盞。而他,仍是熟睡。
秋蟬喚來婆子打掃,又端上燒好的熱水,我溼了帕子,輕輕給他拭面,爲他蓋好被子,才讓秋蟬下去休息。
他睡得不甚安穩,緊皺着眉。他的夢中,也有苦楚麼?我好奇地坐在幾步開外看着他沉睡的模樣,目光經過他的閉着眼,緊抿的脣,尖削的臉……燭淚滑落,不知不覺間,我趴在紫檀木圓桌上沉入夢鄉。
天大亮醒來時,發現他已起身,我慌忙喚來秋蟬倒茶,又命了婆子打了洗臉水進來。
我上前正想伺候他更衣,見他自穿了靴,冰冷拒絕:“不用。”他對門外喚了一聲:“蘇培盛。”
蘇培盛答應一聲,進屋爲他更衣。我溼了帕子,想爲他潔面,他冷漠阻止,我想着他可能習慣蘇培盛的伺候,心中也不以爲意。
我回首招呼丫環們端上早點,又泡好茶,笑着建議:“爺在這裡用早膳吧。”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乾脆回絕:“不用。”說着便起身回了書齋。
目送他離去,聽見秋蟬在旁小聲說道:“爺怎的好像有些生氣呢。”
我心裡也覺得納悶,嘴上卻道:“爺慣常就是那個表情,一副誰欠了他八百兩銀子的樣子。”
秋蟬與一衆僕婦聽着笑彎了腰,我忙說:“可不許與外頭人說這個話兒。”
“是。”她們笑着答應。
“好了,爲我潔面更衣吧。”
朝霞映紅庭院,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