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三邊總督沈一貫搞的互市公證合同之事,一點都不自由,朝廷的手伸的有點過長了。”林輔成對嘉峪關互市公證合同一事,略微顯得有些不滿,林輔成是自由派,這顯然不自由。
“哦?這可不能胡說。”朱翊鈞眉頭一皺疑惑的問道:“難不成林大師對此事另有高見?”
“不過是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罷了。”林輔成喝了口茶,搖頭說道:“黃公子是大將軍府的貴人,可能不瞭解下面人做事的樣子,就這個互市公證,要是不涉及到錢貨的問題,就是收管合同,還好說些,一旦涉及到了錢貨之事,無論是西域胡商,還是腹地客商,都不能從衙門裡拿到一釐銀子,一錢的貨。”
“衙門就是個貔貅,只進不出的貔貅。”
“黃公子,這客商給付定金,是付給了胡商,還是付給了互市監當官?”
“監當官。”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因爲胡商居無定所,要是把定金給了胡商,他們來年不來了,或者乾脆死在了大漠了,如何是好?所以定好了價格後,在完成貿易後,纔會把定金給付胡商。”
“那黃公子覺得,這些個監當官會把銀子給胡商嗎?反過來也是一樣的,監當官會把收押的部分貨物給客商嗎?”林輔成搖頭說道:“破家知府,滅門知縣,抄家的皁吏,殺威棒一祭出來,就只能乖乖認了這分虧,民告官,難如登天。”
民告官,在大明律裡先要打二十杖的殺威棒,這不收着點力,直接就把人打死了,哪兒還有什麼冤屈?
洪武年間,民可以抓官綁縛京師,也就是洪武三十年罷了,之後《大誥》就成了沉睡法條,祖宗成法不可變,但可以選擇不執行。
‘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這是民告官的第二個困局,你去知縣處狀告知縣,那怎麼可能告的贏?
那繞過知縣呢?大明律有定,軍民若有冤屈,可到府縣告訴,不得跳報,若有違,杖五十。
跳報,就是越級告狀,一旦軍民越級,就會被打五十杖,而且這五十杖還是遣返回原籍,再打這五十杖,就是被越級的那一級衙門,執行五十杖的威罰,含怒出手,基本沒有可能生還。
民告官,難如登天。
只要這些貨物、定金進了衙門的口袋裡,都會被消化的一乾二淨,連點渣都不會剩下。
“沈一貫對陛下撒謊了嗎?他給朝廷的奏報裡,可是說,監當官公證,可是執行的很好,應者如雲,幾乎所有的胡商和客商都會選擇監當官公證合同。”朱翊鈞搖頭說道:“陝西、甘肅,可不是沈一貫的一言堂,多少人盯着他呢,巡按、御史,還有各種盯着他位子的人,都等着他犯錯。”
林輔成思索了片刻,搖頭說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贄倒是頗爲肯定的說道:“我倒是覺得,在胡商和客商眼裡,可能是因爲相比較沒有任何保證的交易,還不如給監當官,給衙門加稅,換取交易的順利進行,哪怕是真的毀約了,也比餵給對方強,畢竟還能指望監當官有良心。”
“這個良心,不是監當官個人,而是整個官場,比如若是侵佔了定金或者貨物,一旦被主管的參政,或者巡撫、總督給知道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客商拿喜歡爽約的胡商沒辦法,胡商拿狡詐的客商沒辦法,大家左思右想,還不如指望大明朝廷、官場的糾錯力量,畢竟監當官真的一點都不給,那就是破壞營商環境,和大明重開西域的戰略背道而馳。
再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這就是互市公證能夠得到普遍支持的原因。
朱翊鈞點頭,李贄有實踐經驗,顯然李贄比林輔成更加了解,官場的種種規則,當官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爲所欲爲,就連皇帝都做不到爲所欲爲。
“胡商和客商互不信任,纔有了互市的公證,那麼大明的生產者和肉食者之間,也不信任到了這種地步嗎?”朱翊鈞想到了這施政的第一個問題,信任度問題,互市公證能夠成功,是完全沒有信任可言。
李贄十分確信的說道:“已經互相不信任到了必須要朝廷強加干涉的地步了,要不然工匠們想進官廠,也不需要走關係、找門路、使銀子了,現在哪怕是想進西山煤局做個窯工,最少也要九兩銀子。”
官廠和民坊已經形成了對照組,官廠越難進代表着肉食者和生產者之間的勞資矛盾越嚴重,大明各地的官廠納新時,都是應者如雲,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有道理。”朱翊鈞點了點頭,李贄談到的這個標準非常的合理。
李贄繼續說道:“在緩解這個矛盾的過程中,不僅僅要依靠由上而下的約束,在權利趨於平等的時候,力量就成了決定勝負的關鍵。”
“而肉食者往往擁有更強的經濟實力,肉食者往往耗得起,而窮民苦力一日不上工,就不知道第二天吃什麼喝什麼了;肉食者往往擁有更強的政治影響力,他們和地方衙門甚至是京堂百官,保持着密切的聯繫,甚至他們本身就是官員;肉食者往往擁有更豐厚的物質條件,去收買證人,製造證物。”
李贄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在明知道了是皇帝身份的前提下,他有些話說不出口。
“有話直說,不過是閒談罷了,咱聽明白了,才能跟大將軍講明白,大將軍才能跟陛下講明白不是?”朱翊鈞看出了李贄有話不敢說,他提醒李贄,現在的他是黃公子,有話直說就是。
“黃公子,萬曆維新是什麼?”李贄在得到了皇帝不會怪罪的承諾之後,仍然小心謹慎,讓自己的話不那麼的刺耳。
“一場不徹底的改良式政治鬥爭,旨在讓大明朝廷死灰復燃,幽而復明,而不是徹頭徹尾的改變大明江山社稷,所以在矛盾的辨明過程中,對矛盾的闡述就極爲重要,闡述清楚矛盾,才能緩解矛盾,或者試圖解決矛盾。”朱翊鈞明確的告訴了李贄,萬曆維新的性質。
萬曆維新不是一場徹底改變大明江山社稷的革命,而是在物質不豐富,生產力不夠高的情況下,讓大明或者說讓中國,處於競爭優勢,維護所有國民利益的改良政治鬥爭。
闡述矛盾十分關鍵。
“我觀察到,肉食者和生產者之間的矛盾,是一切動亂的根源,是醞釀鉅變的溫牀,也是國朝危機的重要來源,甚至可能會顛覆國朝。”李贄說話很小心,讓自己的話不那麼的暴力和直白。
“你說得對,不僅僅是工坊生產,還有田畝,李大師不要東拉西扯了,不妨把話講的更明白些。”朱翊鈞有點沒太聽明白李贄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他的表達過於隱晦了些。
李贄這才猶豫的說道:“在朝廷下旨廢除賤奴籍之後,立刻發生了江南奴變,賤奴籍聚嘯山林,操戈索契,兩股力量,才最終迫使手持賣身契的鄉賢縉紳、勢要豪右選擇了妥協。”
“需要自上而下的賦予平等的權利,同樣也需要自下而上的糾錯力量。”
王謙看向了李贄,這個李贄不愧是自由派的狂夫,果然十分的膽大包天,這話其實仍然非常委婉。
天字號包廂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對於帝制的大明,讓無產者聯合起來,運動的不確定性和暴力性會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皇權真的能在這股運動的洪流中,獨善其身嗎?
“這已經下午七點了,天色不早了,咱們今天就先到這裡,改天再思辨此事爲宜,黃公子是大將軍府的人,大將軍在朝中謹小慎微,這要是過了宵禁的時間再回去,恐怕大將軍要被賤儒們指責了。”王謙看氣氛太過於凝重,立刻宣佈今日聚談到此爲止。
朱翊鈞認爲李贄說的很有道理,只依靠自上而下的調節,只能讓權利在律法上趨於平等,轟轟烈烈的廢除賤奴籍的政令,已經在大明全域展開了推廣,律法上已經解除了賤奴籍的法律基礎,但賤奴籍仍然廣泛存在,因爲在生產者和肉食者的矛盾鬥爭中,肉食者的力量更加強大。
這需要無產者聯合起來,對抗肉食者。
“你們的想法是對的,但是咱覺得還是不要操之過急,連確定權利都未曾確認,就着急忙慌的走下一步,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話糙理不糙,大明國朝首先要讓勞動合同普及起來,明確的規定了雙方的權利和義務,才能奢談下一步。”
“就像是清丈還田,連地籍都沒有弄清楚,什麼都做不了。”朱翊鈞沒有就坡下驢,而是正面迴應。
無產者是不是可以聯合起來?答案是可以,但作爲皇帝,作爲政令的直接負責人,朱翊鈞不能像林輔成、李贄這樣泛泛而談,而是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走下去。
但讓無產者聯合起來,一定會對皇權產生威脅,這是必然的,所以李贄才如此小心。
如何有效、高效的聯合起來,是一個更加嚴峻的實踐考驗,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進行勞動關係的確立,從律法上保證勞動者獲得公允的勞動報酬,這纔是眼下的任務。
“黃公子見識不凡,爲何不考取功名,爲國效力呢?”林輔成對黃公子的才能非常認可,在林輔成看來,黃公子比旁邊的紈絝王公子更有才能,而王謙是朝廷命官,黃公子卻無意仕途,實在是太可惜了。
“大將軍要避嫌的。”朱翊鈞笑着解釋了下這個問題,黃公子作爲大將軍府的人,考取功名,就是大將軍想把手深入到文官體系裡,這就很犯忌諱了。
朱翊鈞沒必要考取功名,他是皇帝,爲自己效命?
北宋末年,政和八年,宋徽宗的第三個兒子鄆王趙楷化名,參加了科舉,一舉奪魁,成爲了狀元,宋徽宗知道後非常高興,認爲三子有才氣,能成大器,對太子也就是後來的宋欽宗趙桓,就更看不上眼了。
但其實這個狀元,水分很大,說是化名,但主考誰不知道這就是三皇子?根本就是命題作文,政和八年的所有科舉活動,都是圍繞着讓三皇子奪魁展開的,其最終目的,就是讓宋徽宗下定決心廢掉太子趙桓,趙楷就可以順利奪取皇位了。
在金人南下的時候,開封城的內鬥極爲複雜,誰都沒想到,靖康之恥發生了,宋徽宗和他的兒子們全都被一鍋端了,只剩下了九皇子趙構一根獨苗,最後趙構成爲了南宋的開國皇帝。
朱翊鈞回到了宮中,就寫了本中旨,下章給了內閣,交待內閣參詳嘉峪關互市公證之事,擬定勞務合同的公證之事。
“誒?王次輔在悄悄幹大事啊!”朱翊鈞寫完了中旨,忽然想起了大工鼎建裡的一件事兒。
王崇古負責的所有大工鼎建的項目,全都如期保質保量的完成,就皇宮中軸線的修建質量,朱翊鈞很懷疑,大明亡了,都塌不了!
而王崇古爲了保證徵發勞役、招募工匠們能夠得到勞動報酬,專門留下了六個月的勞動報酬,交給了戶部有司代管,哪怕是他出事了,招募來的工匠,仍然可以領到六個月的勞動報酬。
這是專款專用,覈准這些勞動報酬出庫,需要王崇古親自簽字,他是大工鼎建的第一負責人,擁有權力的同時,也承擔了責任。
“王次輔負責的大工鼎建裡,有匠人鬧餉的事兒發生嗎?”朱翊鈞坐直了身子,看向了馮保。
馮保從袖子裡拿出了自己厚重的備忘錄,找到了黑料的標籤,翻到了王崇古那一頁,看了半天,搖頭說道:“並未有鬧餉之事發生。”
鬧餉,也算是大明特色運動之一,就是沒有得到糧餉,聚嘯鬧事,和索賞不同,索賞是索要承諾的賞錢,鬧餉是爲了領取本該得到的軍餉,常見於軍屯衛所等地方,工兵團營和官廠團造的種種性質,和軍兵是高度相似的。
“王次輔果然是有點獨到的辦法啊!”朱翊鈞又想起了當初王崇古跟皇帝講,一個工地能不能成,看門前的貨郎多不多,有沒有硬菜,就能知道項目推行是否順利,質量是否過硬了。
王崇古的確有些奇怪的辦法,他招人恨,不是沒有理由的。
“把你這個備忘錄給朕看看,到底寫了點什麼。”朱翊鈞伸手索要馮保的備忘錄,這玩意兒馮保掏出來好多次,朱翊鈞都忍住了好奇心,但現在他太好奇了,這上面究竟還寫了點什麼。
“還是不要看了吧,有很多都是沒確定過的消息,似是而非,影響聖聽。”馮保不太想給陛下看。
“拿來吧你。”朱翊鈞伸手拿過了備忘錄,他翻動了下,看了眼張宏,備忘錄裡對張宏進行了極爲周詳的觀察,裡面的黑料一筐又一筐,不過最後都被證僞了,被馮保劃了去。
馮保其實一直對張宏極爲忌憚,盯得很嚴。
朱翊鈞相信,張宏手裡也有這樣一本備忘錄,專門蒐集馮保各種似是而非的消息,矛盾無處不在,則鬥爭無處不在。
“王崇古養小妾一百七十二人,經覈查,子虛烏有,可惜了,朕還以爲能看到王次輔走後,一大堆私生子跳出來跟王謙爭家產呢,看不到這熱鬧了。”朱翊鈞翻看着王崇古的部分,但凡是王崇古有幾個私生子,王謙都不敢這麼囂張!
就該給王謙好好上上強度,這傢伙在太白樓揮金如土,一揮手就是一萬一千銀!
次日的清晨,大明皇帝蹬着自己的旱鴨子,來到了文華殿御門聽政,在經過了精簡過數次的禮儀之後,文華殿廷議流程已經簡化了許多,讓行政變得更加高效了幾分。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位愛卿免禮,王次輔回朝,朕心甚慰,一體看賞。”朱翊鈞看到了王崇古笑容滿面的又對所有廷臣進行了一輪賞賜,無論是衝動,還是勇敢,論跡不論心,王崇古回來繼續做事,就是結果。
“臣等叩謝聖恩。”羣臣再見禮,而後落座,開始了今日的廷議。
“朝鮮使者李後白還在京堂,尹根壽回到朝鮮報聞,朝鮮國王李昖上請罪書,雖然不知何故惡了上朝,但君上說有罪,那就是有罪,懇請皇帝責罰。”萬士和有些無奈的說道:“尹根壽回國後,就被人殺死在了成均館門前。”
“有人認爲是因爲李後白、尹根壽在京堂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兒,說了不該說的話,才招致了天怒。” ⊕ ttκΛ n⊕ C O
總要有人承擔責任,而回到朝鮮的尹根壽就是不二人選,而李後白無論如何都不敢回朝鮮了。
朱翊鈞翻看着李昖的請罪書,看了半天,將請罪書拿了起來說道:“這裡面洋洋灑灑,近一千五百字,就這一千五百字,有一句是李昖自己寫的嗎?哪怕有一個字嗎?幸虧朕讀了一些書,否則連這些生僻字都認不全。”
朝鮮國王的請罪書洋洋灑灑一千五百言,行雲流水,引經據典,寫的很好,但唯獨國王本人沒有寫哪怕一個字,這是沒有誠意,顯然朝鮮國王沒有把祖宗成法中的‘事大交鄰’執行到位。
“沒有。”萬士和趕忙俯首說道:“這一看就是成均館的進士寫的,朝鮮國王就蓋了個章。”
李昖雖然也讀儒學,但天生貴人讀書什麼樣子,所有人都見過,這請罪書,看起來是請罪,但其實壓根就不是出自本意。
朱翊鈞拿着請罪書對着廷臣說道:“所以,李昖的意思是,雖然我們朝鮮佔了便宜,但我都鞠躬道歉了,你大明還要怎樣!”
“朕看來看去,就只看到了這個意思,他要是真的覺得自己不對,爲何不入京來親自面聖請罪?朝鮮離大明很遠嗎?他現在坐船到天津衛,一天都不用。”
“他的請罪書,朕不滿意。”
要怎樣大明才滿意呢?無論如何都不會滿意。
大明朝貢貿易是虧錢的,一點破爛就能換到豐厚的賞賜,但朝貢貿易所衍生的隨行商舶貿易,大明是賺錢的,隨行商舶,就是除貢船之外的商隊,朱翊鈞停了朝貢貿易,可沒停朝鮮船隻的堪合,也就是說衍生商舶貿易,並不會受到影響。
“就這麼回覆他,讓朝鮮國王入京請罪。”朱翊鈞眼睛微眯,將朝鮮國王李昖的請罪書扔進了垃圾桶裡。
“他要是真的來了呢?”萬士和有些擔心的說道,不怕朝鮮國王不來,就怕他真的膽子大,真的來大明請罪,那到時候,大明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不僅不能留下朝鮮國王李昖,還得把他禮送出境,畢竟大明真的好面兒。
“他不可能來的。”張居正十分肯定的說道:“自永樂年間有成例,朝鮮宗親,都要到大明國子監進學,直到成丁,學業有成後回到朝鮮,比如朝鮮國王首陽君李瑈就在國子監就學七年。”
“自正統土木天變後,朝鮮就禁了此項,萬曆二年,陛下下旨以祖宗成法,令朝鮮王世子來大明陪讀,朝鮮國王百般推脫,最終不了了之。”
“大宗伯,他真的不敢來。”
張居正說起了一件舊事,萬曆二年的再復祖宗成法失敗,說是皇帝下旨,其實是張居正擔心東北的局面,才希望加強大明對朝鮮的羈縻,類似的舉措,張居正也對安南用過,但都沒有奏效。
正如萬士和所言,蠻夷狼面獸心、畏威而不懷德,大明在對外關係的處置上,總是因爲高道德處於劣勢之中,朝鮮敢拒絕,就是因爲篤定了大明不會因爲這點‘小事’而大動干戈。
“他要是來了呢?”萬士和還是有些擔心的說道。
張居正平靜的說道:“他若是真的有膽子來,那也會水土不服,不幸重病拖累,遲遲無法回去,被動是被動了些,但該做的事兒還是要做。”
朝鮮國王真敢來,張居正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他留下來,這就是個勇敢者的遊戲,誰先退縮,誰就會既丟了面子,也丟了裡子,張居正是不怕捱罵的,他在萬里維新的初年,把一切能得罪的人,全都得罪了。
張宏看向了身邊兩位中書舍人,中書舍人並沒有記下張居正這種離經叛道的話。
什麼?帝國的元輔不要臉,把人硬留下來了?哪有的事兒!分明是朝鮮國王自己水土不服,爲了防止在回去的路上暴疾而亡,才留在京師看病,若是朝鮮國王真的肯來,這就是唯一的解釋,因爲,元輔他善!
廷臣都看向了張居正,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的狠厲,怎麼說作爲讀書人也該關上門,吹了燈,哪有這麼直截了當的說水土不服的?
“那就回復朝鮮使臣,讓他入京謝罪吧。”萬士和想了想,既然有人承擔責任和罵名,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陛下昨日擬中旨入閣,臣等立刻覺得此事事關興衰存亡,故此理當慎重,臣與次輔商量了許久,認爲應該走訪詢問一番,再進行定奪。”張居正說起了皇帝昨日入夜後送入大明內閣的奏疏。
得益於王崇古回到了文淵閣坐班,張居正終於有個商量的人了,張居正一個人孤軍奮戰的局面徹底結束,茲事體大,再謹慎不爲過。
“陛下,大工鼎建之法,提前儲蓄,六個月的勞動報酬等待支取之法,只適合大工鼎建,朝廷自己的買賣,不適合推而廣之,大工鼎建這儲蓄說破天了也是公家的錢,而不是私門。”
“若是讓肉食者僱傭一人就得儲蓄六個月的勞動報酬,一來很大一部分的小工坊拿不出來,另一方面,政令會被普遍反對。”王崇古趕緊申明瞭他在大工鼎建裡的辦法,只適合朝廷的買賣。
陛下在中旨中詢問了大工鼎建提前儲蓄之法,是否能夠推而廣之,並且朱翊鈞注意到,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廠,所有的工匠,都用的此法,儲蓄六個月的勞動報酬,來確保生產的穩定,工匠們能夠獲得勞動報酬。
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白白給了窮人,簡直是造孽!
“大明所有的官廠,都會留存六個月的勞動報酬,防止出現意外,官廠可以,民坊不行?”海瑞立刻開口問道,海瑞很懷疑,王崇古是故意的,讓官廠能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保持優勢,對大工匠吸引的優勢。
“或者更進一步的說,大明官廠必須把人當人,民坊就可以把人不當人看了嗎?”沈鯉作爲禮部尚書,對海瑞提出的質疑,進行了進一步闡述,讓質疑更加明確。
被朝廷兩大骨鯁正臣詢問,王崇古一時間也壓力極大,他硬着頭皮說道:“二位二位,要考慮到政令推廣的阻力,一條政令能夠被普遍遵守,纔有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