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履任北地守,程不識便放出豪言壯志,將當年那筆血債背在了自己肩上。”
“——現而今,整個北地郡都傳遍了。”
“說是郡守程不識,立志要爲當年,自都尉以下悉數戰死,全軍覆沒的北地都尉報仇雪恨。”
“甚至有傳聞,說程不識立志:此仇不報,誓不回朝。”
長安城,未央宮。
十月年關已過,然國喪未罷;
再加上還沒有真正加冠親政,劉榮便也順理成章的取消了自己即位後,本該於改元元年歲首舉行的大計、大朝儀。
只不動聲色的頒下一紙改元元年的詔書,便低調的窩回了未央宮,繼續維持着孝景皇帝駕崩前留下的局面。
只是低調歸低調,劉榮卻也並沒有選擇給自己放假。
藉着關中入冬,朝堂內外都忙着組織今年的冬訓、冬種,以及細柳、霸上、棘門三軍的整編事宜,劉榮便悄悄找來了弓高侯韓頹當,同這位老將軍聊起了軍事。
作爲先祖判漢投胡,自幼生長在草原,又回降漢室的降將,韓頹當無論是在朝堂內外,還是在功侯羣體當中——甚至是在自己最有發揮空間的軍中,人緣都不是一般的差。
倒不是韓頹當這個人不好相處,又或是情商不夠高;
而是韓頹當過於複雜的政治成分,讓很多人都不願意同這位漢人血統的匈奴降將往來。
這倒是便宜了自太宗皇帝以來的三代漢天子——包括當今劉榮在內,都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這麼一位名將、孤臣的效忠。
不效忠不行啊!
遍觀漢室天下,整個弓高侯家族能倚仗的,滿打滿算,就一個漢天子!
若真有一天惡了天子,那再逃回草原是別想了;
趁早找個風水寶地,全家整整齊齊入土爲安,怕是都得奢望一下漢天子的仁慈。
故而,在面對天子的詢問時——無論是太宗皇帝,還是先孝景皇帝,又或是當今劉榮,韓頹當都總是知無不言。
甚至即便是自己不知道的事,也會盡可能給出自己的推斷和猜測,以最大限度展現出自己的價值。
韓頹當很清楚:自己對漢家——尤其是對漢天子的價值,便是自幼生長在草原的經歷、對遊牧民族的深入瞭解,以及對騎兵部隊作戰方式的心得。
在吳楚七國之亂中,被時任太尉周亞夫委以重任,親自率領輕騎奇襲淮泗口,也足以證明韓頹當,便是如今漢室當之無愧的最強騎將!
所以,只要有機會在漢天子面前,表現自己在軍事方面的特長,韓頹當便總是會不遺餘力。
這不?
今日被劉榮召入宮中,以邊關之事相問,韓頹當立刻就開始了舉一反三式的闡述;
劉榮不過是隨口提了一嘴:韓將軍對程不識是什麼看法?
結果韓頹當叭叭叭說了小半個時辰,不知不覺間,這都說到程不識在北地郡立下的誓言了……
“北地都尉啊~”
“真真是我漢家之民,世代難忘之痛楚……”
今日召見韓頹當,劉榮本就不是爲了具體聊什麼正事,僅僅只是想要和這位老將軍聊聊軍事,以拓寬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戰爭、軍事的知解。
所以,即便韓頹當將話題發散的比較偏,劉榮也沒有強行拉回話題,而是順着韓頹當天馬行空的邏輯聊了下去。
劉榮一聲感慨,韓頹當也是當即一聲哀嘆,旋即便爲當年,全軍覆沒於邊塞的北地都尉唏噓起來。
“唉~”
“北地都尉孫卯,當真是鐵骨錚錚的丈夫。”
“——老上稽粥十四萬大軍壓境,北地都尉全軍上下兵卒,可只有區區五千人吶?!”
“孫將軍卻毅然決然的帶着麾下五千壯士,趕在匈奴人之前搶駐朝那塞,硬生生將老上稽粥的十幾萬大軍,阻攔在北地郡門戶外數日!”
“五千條命——五千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換來北地郡數十萬百姓民撤入簫關,葬身於胡騎刀下者,竟不過百人而已……”
說着,韓頹當面色也隨之莫名的尷尬了一瞬;
只片刻之後,又面色如常道:“彼時,臣還委身於草原,並沒有南下歸鄉。”
“那一戰過後,便是草原上的匈奴人,在提起孫卯這個名字時,也都是讚不絕口,敬佩有加。”
“——據傳聞,朝那塞告破之後,老上稽粥曾下令:尋找駐守朝那塞的漢將。”
“得知孫將軍戰至最後一刻,又獨自砍殺了胡騎十數,終力竭自刎而亡,老上稽粥也敬佩的對左右說:如果漢人有十個孫卯,那匈奴騎兵就無法再踏足長城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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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百個孫卯,那匈奴單于也要接受漢皇帝的將印。”
“若有一千個,那草原之上的遊牧之民,就要人人束髮右衽,逢人拱手作揖了……”
聽聞韓頹當此言,劉榮難得默然。
這個說法當然有很大的誇張成分,甚至都不一定是真的——很可能只是韓頹當高超馬屁技術的成果。
但劉榮能確定的是:如果有十個孫卯這樣的人戰死邊關,那漢家的北牆便要當即糜爛!
有一百個孫卯戰死,匈奴人便要入主中原,亡了劉漢社稷!
若是一千個,那劉榮毫不懷疑從此往後,華夏文明斷層,神州陸沉,遍地胡羶……
“自孫卯戰死朝那塞,太宗孝文皇帝便有定製:校尉及以上將官,不得衝陣、登城,戰時不得卸甲;臨五倍之敵,非必要不得死戰。”
“自此,北地都尉孫卯,便成了我漢家,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將官中,級別最高的那個……”
劉榮此言一出,韓頹當也終於停止了喋喋不休。
韓頹當方纔,那番關於匈奴單于說十個孫卯、百個孫卯如何如何的說辭,確實有些誇張。
但劉榮對十個孫卯、百個孫卯戰死的推斷,卻是沒有哪怕半點誇張成分。
——北地都尉孫卯,職務是北地郡尉,兼領北地都尉!
之所以有這種郡尉領都尉的狀況,是由於當年,孫卯擔任郡尉之時,北地郡就只有一部都尉。
而且這部都尉還沒有主將!
於是,作爲一郡軍事長官——尤其還是邊郡軍事一把手的郡尉孫卯,便不得不肩負起麾下唯一一部都尉:北地都尉的指揮調度。
這種情況,即便放在如今漢室,其實也並不算少見。
就好比現在,程不識任北地郡守,主北地吏治;
但程不識這個北地郡守,並沒有配備主官軍務的郡尉。
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講,程不識如今是北地郡守兼北地郡尉,實際權力更像是封疆大吏,而非一郡主官。
李廣也一樣——頂着個雁門郡守的職務,才履任三年不到,就已經撇開自己的郡尉,帶着兵馬和匈奴人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
可憐那位五大三粗的雁門郡尉,整日整日伏案處理政務,曾經引以爲傲的精妙劍法,都快趕不上這幾年批覆政務,所練出來的那一手好字了……
類似這樣的狀況還有很多,不單是程不識、李廣這兩個個例,也不是劉榮這一朝纔有的事。
自有漢以來,漢家便飽受官員稀缺之苦;
再加上北方邊牆情況特殊,邊郡官員軍陣一把抓,即是現實需求,往往也是無奈之舉。
——郡守、郡尉,朝堂能派來一個像樣的,就已經不錯啦~
沒看到關東東南沿海那些郡縣,有些地方連縣令都大字不識一個嘛……
比起程不識、李廣這種郡守兼郡尉的猛人,孫卯僅僅只是郡尉兼都尉——軍區司令兼軍長,無疑只是邊郡的常規操作。
不料就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常規操作,卻讓漢家在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出現了有漢五十年來,於漢匈戰爭中陣亡的最高級別將領。
——比二千石的郡尉,一郡軍務一把手、行政二把手,就這麼沒了。
連帶着五千能征善戰,於北牆戍邊多年的彪悍之卒也被一戰全殲,連種子都沒能留下。
若非後來,有韓頹當這樣從草原南下降漢的降將,從匈奴人的角度講述當年的事,漢家甚至至今都無從得知:當年的朝那塞,究竟發生了什麼……
“做了邊將,程不識志氣倒是漲了不少。”
“怕就怕過幾年,朕要用他程不識的時候,他卻被今日的誓言縛住手腳。”
“甚至於今日之誓言,成爲他程不識畢生的遺憾,亦未可知?”
劉榮帶着閒聊口吻的話語,也引得韓頹當一陣點頭附和不止。
程不識,是韓頹當僅有的幾位友人之一。
所以,韓頹當對程不識的擔憂,也恰恰是劉榮這番話不謀而合。
——程不識領兵,實在是太過於穩重了。
但戰場不是棋盤,沒有約定俗成的規則,更沒有耐心等待你落子的對手。
戰機轉瞬即逝!
當敵人露出破綻的時候,你若是沒有第一時間策馬上前——甚至是沒有第一時間發起衝鋒,戰機便很可能會溜走!
而程不識的性格,註定他不是一個能抓住戰機的人。
或者應該說,在程不識的眼裡,就沒有戰機這麼個東西。
——無論敵人暴露出多大的破綻,程不識都只會當這是敵人的誘敵之計。
而當年,北都都尉部,自北地都尉孫卯本人以下,五千將士全軍覆沒;
要想報這筆血仇,程不識至少也得有同一數量級的斬獲,才能稱得上是‘爲故北地都尉報仇雪恨’。
韓頹當很擔心:這會成爲程不識的執念。
而且是基本不可能完成,又完全不可能被程不識放下的執念……
“臣倒是覺得,若是有旁人,能替北地都尉把筆這仇給報了~”
“那程將軍即便面上有些掛不住,也總不至於真賴在北地不走。”
“——陛下也知道,程將軍帶領的兵馬,並不以建功立業見長。”
“相較於進取,程將軍的兵馬,還是更適合用於固守。”
感受到韓頹當對程不識的迴護——通過繡衣衛的渠道,也知道韓頹當和程不識關係不錯,劉榮聞言也只是笑着點點頭,便將韓頹當這個提議給敷衍了過去。
便見韓頹當稍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頭,不多時,又自嘲的笑着搖搖頭。
報仇?
五千人的仇?
陣斬匈奴胡騎五千?
都不用說如今漢家,誰有這個本事、誰沒這個本事;
——自有漢以來,漢家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場戰爭中,對匈奴人造成過四位數的殺傷!
包括當年,太祖高皇帝被圍困白登山時,也同樣如此!
在韓頹當看來,如今漢室,若非要說誰有這個本事,能在匈奴人身上取得‘浮斬五千’——甚至哪怕只是‘陣斬五千’級別的大捷,那無疑便是韓頹當的伯樂:故太尉周亞夫。
但現如今,周亞夫別說是自己了——就連那支被周亞夫引爲嫡系的中堅力量:細柳營,都正在接受劉榮不遺餘力的整編重組。
失去了那支如臂指使的嫡系部隊,恐怕就連周亞夫,也很難完成那樣的壯舉。
“唉……”
“但願程將軍,不會就此自困於北地吧……”
如是想着,韓頹當便輕輕搖了搖頭,將腦海中,關於北地的事都暫時甩了出去;
旋即噙笑擡起頭,正要和劉榮開啓下一個話題,卻見劉榮莫名一副沉思之狀,似乎正在思考一件非常嚴肅的事。
見劉榮如此作態,韓頹當自也不敢怠慢,又不敢開口打斷劉榮的思路,便直勾勾注視着劉榮,靜靜等候起了劉榮的詢問。
瞪得喉嚨處都有些發乾發澀,又見劉榮面色不斷變幻,韓頹當才艱難的嚥了口唾沫;
小心看了看劉榮面上神情,才輕聲問道:“陛下,可是憂心於何事?”
好歹也是自太宗皇帝朝,便活躍在朝堂之上的老油子。
尤其見識過太宗皇帝那出神入化的演技,眼睜睜看着太宗皇帝,憑那演技坑的一個又一個千古名臣生活不能自理;
韓頹當完全不相信此時的劉榮,真的是爲某件事而感到擔憂。
在韓頹當看來,劉榮這是有事要對自己說,又不好主動開口,才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迫使自己主動發問。
只是這一次,韓頹當卻猜錯了。
耳邊傳來韓頹當的詢問聲,劉榮並沒有如韓頹當所預料的那般,當即從思慮狀態中回過神。
而是將眉頭皺了更緊了些,又苦思許久;
終究還是沒想到,又實在是憂心忡忡,這纔不顧養氣功夫,將滿帶着憂慮的目光,撒向韓頹當那寫滿疑惑的面龐。
“按照往常的慣例,我漢家歷代先皇駕崩,新君即立,匈奴人不都是旬月之內,便派使團送來緬懷先皇的國書,順帶向我漢家勒索財貨嗎?”
“——朕即位,可都已經兩個多月了啊?”
“匈奴人派來敲詐勒索的使團,卻至今都沒有叩關請朝……”
劉榮此言一出,韓頹噹噹即心下一緊!
瞪大雙眼,與同樣緩緩等大眼睛的劉榮對視片刻;
而後,宣室殿內,便響起劉榮中氣十足,又隱約帶着些焦急的咆哮聲。
“速召朝中諸將軍,於清涼殿演武堂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