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一月的氣息,隨着一場來去匆匆,只在地上留下一層薄薄銀晶的初雪悄然來臨。
未央宮宣室正殿,劉榮負手屹立於上首御榻、御案之間,昂首望向殿門外,已經被公卿百官用腳印‘清理’好的石磚。
——長安,已經下雪了。
北境只會更冷。
尤其是北地,只可能比長安更冷。
在往年,長安朝堂在這個時間點,頂多也就是關注一下地方郡縣的冬訓。
也就是最近這幾年,有多出個冬小麥的補種工作,需要朝堂象徵性關注一下。
但今年冬天,朝堂卻是異常的忙碌。
究其原因,不外乎北境戰事……
“啓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二十九,匈奴右賢王攣鞮伊稚斜,率領右賢王本部三個萬騎,共計二萬四千,合幕南折蘭、白羊、樓煩等部八個萬騎,共計四萬八千——合七萬二千精騎,兵臨朝那塞!”
“——初戰,樓煩部弓騎控弦壓制,折蘭部先鋒登城白刃;”
“北地郡守程不識率萬卒迎敵,堪堪擊退攻塞胡蠻。”
“然胡蠻來勢洶洶,兵峰極盛!”
“朝那塞,岌岌可危!”
冬十一月十,常朝。
朝議纔剛開始,丞相劉舍的稟奏聲,便讓整個宣室殿上空,都被一陣沉重所充斥。
緊隨劉舍之後出身的,便是卻是少府石奮。
“稟陛下。”
“少府內帑所調撥冬衣、厚褥三萬,已輸送至蕭關,交付於車騎將軍酈寄之手。”
“據酈車騎回報:這批冬衣、厚褥,將由車騎大軍所調一萬援軍,轉輸至朝那塞。”
石奮之後,殿內便再也不見有人站出身,只一陣竊竊私語的嘈雜交談,惹得人心中莫名煩躁起來。
而在御榻之上,劉榮卻是不動如山,只淡漠的將目光掃過殿內,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個人站出身。
右賢王本部三個萬騎,每個萬騎擁兵八千;
幕南諸部八個萬騎,每個萬騎滿編六千。
單只是這些,匈奴人此番入侵北地的兵力,便已是達到七萬二千之巨!
再結合當下這個季節,單于庭幾乎百分百會在河套貓冬,便不難判斷出:右賢王伊稚斜此番來襲,背後必定是單于庭壓陣!
而單于庭本部,不同於號稱‘萬騎’,實則卻只能各擁八千、六千兵馬的右賢王本部,以及幕南諸部;
——單于庭本部直屬八個萬騎,便有兵力足八萬!
再加上單于庭南歸河套過冬,必定會帶着相當數量的幕南部族,雖然也都是每個萬騎只能有六千兵馬的非本部附屬部族,卻也基本都是每個部族兩個萬騎、共計一萬二千的兵力;
十來個部族加在一起,便又是十多萬兵力。
林林總總算下來,匈奴人能在短時間內投入戰鬥的兵力,將達近三十萬!
這三十萬,可不是三年前,吳王劉濞、楚王劉戊盡發吳楚百姓,所湊出來的三十萬叛軍主力所能比。
——這三十萬人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草原上,以家庭爲單位的某個小部族的頭人、族長!
平日裡,這三十萬人不事生產,將蓄養牧畜、煉製乳酪、硝制皮毛等生產活動,都丟給部族中的老人、女兒和奴隸;
自己則只需要帶領着男性子嗣,外出打獵也好、切磋也罷,主打一個磨鍊戰鬥技巧。
然後就是吃飽喝足打妻女,騎馬射箭睡美人……
用漢室的標準來說:這三十萬匈奴騎兵在草原的身份、地位,等同於漢家的良家子。
三十萬吃得飽、穿得暖,甚至自幼不事生產,從出生就一直在磨鍊戰鬥技巧的良家子!
這是什麼概念,長安朝堂不可能不明白。
這也就難怪今日朝議,程不識僅僅只是在朝那塞初戰不利——甚至僅僅只是擊退來敵稍微有些吃力,便已經讓朝堂內外,都被一陣莫名的焦慮情緒所充斥了。
“程不識所部駐守朝那塞,鎮守國門。”
“首戰,雖算不上告捷,卻也是擊退了右賢王部七萬胡騎的猛攻。”
“——縱是吃力了些,也還不至於到說‘朝那塞岌岌可危’的地步吧?”
“更何況酈寄那一萬援軍,當也快援抵朝那塞了?”
見劉舍、石奮之後,便不再有人站出身,劉榮心下一動,當即決定再添上一把火。
也果然不出劉榮所料:此言一出,朝班內頓時篡出好幾道身影,撲通撲通便跪倒一片。
“陛下!”
“朝那塞守軍,只有不足萬人吶!”
“其中正卒,更是隻有四千而已,餘者皆乃程北地臨時徵召,卻不曾臨陣殺敵之新卒!”
“——如此萬人,說是烏合之衆,恐怕也絲毫不爲過!”
“朝那塞由烏合之衆萬人,塞外卻是右賢王部七萬精騎!”
“朝那塞,又如何稱不上‘岌岌可危’呢?”
一人言罷,當即便有另一人趕忙接上:“陛下試想。”
“——太宗皇帝十四年,北地都尉孫卯率卒五千,尚且只在朝那塞守了三五日,最終更是全軍覆沒,無一人生還。”
“如今,程北地麾下正卒不過四千,比當年之孫卯孫都尉,都還要少一千……”
如是說着,便見開口那人顫巍巍擡起手,竟拿衣袖擦拭着眼下,吭哧吭哧啜泣起來。
卻不知是在哭當年,以身殉國的孫卯及其麾下英烈,還是在哭邊牆戰況不利。
劉榮卻沒急着開口,而是再次於殿內衆人身上掃視一週,想要看看還有沒有人站出身來。
等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等到其他人,劉榮這才稍顯遺憾的輕嘆一口氣;
而後,便從御榻上緩緩站起身,神情淡漠的望向殿中央,那齊齊跪倒在地的幾道身影。
“朕若是沒記錯的話,典屬國,本是義渠人吧?”
“——於太宗皇帝年間歸附我漢家,而且還是義渠貴族?”
劉榮悠悠一語,跪地衆人中,當即有一道身影上前些,對劉榮再拜。
劉榮卻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自顧自回憶道:“公孫混邪,北地義渠人氏,匈奴混邪部貴族。”
“太宗皇帝九年,爲部族親長所打壓,遂率部歸附漢室,爲太宗皇帝賜姓公孫,以故部爲名:混邪。”
“爲太子舍人,太宗皇帝駕崩之後,爲孝景皇帝任爲典屬國,隸屬典客之下,秩二千石;”
“——孝景皇帝四年,隨太尉周亞夫平吳楚七國之亂有功,封平曲侯,邑三千二百二十戶。”
“去歲春,有司議舉爲隴右郡守,爲監國太子所駁,仍爲典屬國……”
說着,劉榮目光晦暗的望向公孫混邪,語帶失望道:“卿可知彼時,朕監國太子之身,爲何要駁回卿任隴右郡守的提議?”
聞言,公孫混邪縱是還不知自己如何惹到了劉榮,卻也是面帶愧疚的低下頭。
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是因爲臣子公孫賀,乃陛下彼時之太子舍人。”
“陛下擔心臣調任離京,會讓臣子自此放浪形骸,辱沒門楣,以毀前程……”
便見劉榮搖頭嘆息着坐回御榻之上,滿是失望的看向公孫混邪。
“卿還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朕曾經的太子舍人啊……”
言罷,劉榮就勢從面前抓起一卷竹簡,旋即若無旁人般,自顧自查閱起竹簡來。
卻是苦了殿內衆人,被眼前這一幕搞得雲裡霧裡,滿地找頭,愣是摸不着頭腦。
——這,什麼情況?
公孫混邪,不就是說出了邊牆的實際戰況嗎?
怎麼就扯到對不對得起劉榮上面去了?
還有公孫混邪的兒子公孫賀,也是平定吳楚有功,更是劉榮曾經的太子舍人,如今更是已經官拜虎賁都尉!
雖然那虎賁都尉,還是幾千沒有練出來的娃娃兵,但那也是劉榮實打實的親軍班底吶!
就算是看在自己的親軍統領:公孫賀的面子上,劉榮也不該在朝議之上,當着滿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明顯的表露出對公孫混邪的失望纔是?
正當衆人摸不着頭腦之際,御榻上的劉榮也終是放下手中竹簡,將目光投向了第二個站出身來,向劉榮稟奏‘邊牆岌岌可危’的人。
“朕的典客啊~”
“嘿;”
“典客屬衙,這是怎麼了?”
“先是典客下轄的典屬國——一個義渠人;”
“這又是實打實的漢人,當朝九卿典客?”
耐人尋味的道出一語,又輕輕撇了眼已經跪地叩首的公孫混邪,劉榮便再度望向那道看似大義凜然,實則心緒百轉的身影。
“說說吧~”
“依典客之見,如今朝那‘岌岌可危’,朕,又該如何是好?”
劉榮問的滿含譏諷,典客王恢卻是一副大義凜然,就好似自己接下來的話,便是漢家唯一的康莊大道!
劉榮聽了,漢家還能苟延殘喘;
然若劉榮不聽,那漢家便必定社稷顛覆、國將不國。
“稟陛下!”
“——依臣之見,曲周侯酈寄,德行有缺,難堪車騎將軍之責!”
譁!!!
王恢此言一出,殿內衆人當即譁然!
——臨陣換將!
無論放到哪朝哪代,這都是大忌!
尤其是百十年前,秦趙長平一戰,趙國玩兒了一手趙括換廉頗的極端反面教材後,就更是讓這個鐵律,成爲了每一個‘知兵之人’刻入靈魂深處的原則。
臨陣換將,等同於自取滅亡!
哪怕戰事再不利,也絕不可臨陣換將!
因爲紙上談兵的趙括,絕非臨陣換將的下限,而是上限!
在大兵團、大集羣對戰的中大型戰役當中,被臨時換上去的主將,只可能比趙括更差,絕不可能比趙括做得更好!
而今日,王恢以九卿之身,向劉榮近言‘酈寄不配做車騎將軍’,顯然是要提議換將!
尤其是王恢提出這一論點的依據,更是讓殿內衆人,都立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陰謀氣息……
“太宗皇帝之時,北平侯張蒼被罷相,朝堂內外皆以爲:開國元勳酈寄可爲相!”
“然彼時,太宗皇帝言:酈寄賣友求榮之人,爲相,則恐天下人盡效仿之,以至世風日下,國將不國。”
“——酈寄賣友求榮的名聲,讓太宗皇帝這樣的聖君,都不敢任用其爲丞相;”
“陛下何德何能,將太宗皇帝都不敢任用的人,任命爲統御大軍的主帥、爲我漢家的車騎將軍呢?”
言辭激烈的一番話語,惹得殿內衆人瞠目結舌之語,不免又是一陣雲裡霧裡。
——這王恢,要幹什麼?
沒聽說過典客王恢,和曲周侯酈寄有仇啊?
卻見御榻之上,劉榮仍舊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既沒有因爲王恢話裡話外的‘換將’之意而惱怒,也沒有因爲王恢對自己‘不如太宗皇帝’的評價而羞惱。
就那般淡然的端坐於御榻之上,滿不在乎的重新拿起面前竹簡,一邊查閱着,嘴上一邊隨意道:“典客所言,也未必沒有道理。”
“卻是不知,今我漢家,有何人可替曲周侯,爲大軍統帥、車騎將軍?”
劉榮說起前面那句的時候,殿內衆人無不是驚駭欲絕!
丞相劉舍、御史大夫岑邁等人,更是當即做好了出身勸諫的打算,更下定了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劉榮臨陣換帥的決心!
待劉榮問出後面這句,衆人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瞧着模樣,劉榮顯然是在套王恢的話。
再結合劉榮平日裡的形象,大概率是要先掏出王恢的底,然後再做處置。
只可惜,王恢此刻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見劉榮如此順利的走進了自己的語言陷阱,更出言附和自己‘說的有道理’,王恢當即心下大定,只覺得任務已經完成了大半。
待劉榮又問起替代之人,王恢雖然沒有準備,卻也是很快便拿出了人選。
“臣以爲,故大將軍、太子太傅:魏其侯竇嬰,可替曲周侯。”
這句話,算是王恢今日語調最平和、情緒最平緩的一句表述。
而在這句話被王恢道出口之後,碩大的宣室殿內,卻陷入了一陣極爲漫長的沉寂之中。
魏其侯竇嬰?
那不都已經得了手抖的怪病,再也無法領兵了嗎?
這王恢是腦門兒被門擠了,纔要以‘德行有缺’的理由換下酈寄,卻把馬都騎不了的竇嬰換上去?
想到這一層的人,大都是千石左右的小蝦米,只看到了表面這一層;
至於更深層次……
“王恢!”
“安敢欺我至斯?!!”
漫長的寂靜,被公孫混邪一聲極盡淒厲的嘶吼所打破,殿內衆人也隨即紛紛收斂心神,循聲望向殿中央,正橫眉怒指王恢的公孫混邪。
卻見公孫混邪一陣口吐芬芳,說的王恢一陣臉紅脖子粗,還沒來得及開口反擊,公孫混邪便再度回過身,對着劉榮咚咚咚便是一陣跪地叩首。
“陛下!”
“臣,知罪!”
“——臣,不該受王恢蠱惑!”
“但王恢所謀之蠅營狗苟,臣,絕無半點知曉,更不曾置身其中!”
“陛下明見萬里,懇請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