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帝王之家無小事。
即便是再瑣碎的閒談,也同樣暗含着足以左右宗廟、社稷,乃至文明進程的大事。
就說此刻,曹皇后嘴上說着‘陛下挺好,常來看我’,卻非常巧妙的用一個‘看’字,隱晦指出了劉榮去椒房殿,僅僅只是‘看’曹皇后,卻並沒有做其他該做的事。
竇老太后作爲老劉家的大家長,同時又是後宮事務當仁不讓的掌舵人,也當即作出表態:皇帝,這也太不應該了?
而後便是慄太后站出來,將自己掌握到的訊息共享給了曹皇后、竇老太后二人,大致意思是說:別擔心,我兒有他自己的考量,不是不喜皇后,而是擔心皇后生育困難,所以才拖着。
這麼一個有些上不得檯面,甚至都無法直說的話題,若是放在民間,又或是王公貴族家中的婆媳之間,到這裡,其實就該結束了。
——曹皇后就該站出來表示:讓祖母、婆婆擔憂了,是孩兒的不是;
慄太后則溫言撫慰一番:我兒還是中意皇后的~
最後再由竇老太后站出來拍板:皇后別擔心,我回頭說說皇帝,必不讓皇后受了這等委屈……
但在皇家,話題發展到這裡,卻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此刻的曹皇后,心中是疑慮重重。
從本心上講,曹皇后,非常擔心!
擔心當今天子榮如此這般,是自己,又或是背後的母族平陽侯一脈,做了什麼惹惱天子的事,這才使得劉榮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或者說是敲打平陽侯家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朕給出去的東西,說收就能收回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曹淑一個困居中宮的婦道人家,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只能和母族聯繫一下,看看是什麼事惹惱了天子,再嘗試着讓天子消消氣。
可方纔,慄太后一番話,卻又讓曹淑有些拿捏不準了。
——若是因爲旁的事惱怒於平陽侯家族,那劉榮說不定什麼時候消氣了,就能在椒房殿隔三差五過夜了。
可按照慄太后這個說法,劉榮顯然是傾向於短時間內,都避免在椒房留宿,與曹皇后全周公之禮。
這,事情可就大條了!
但凡是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甚至是稍微有點政治嗅覺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當皇帝爲某個不合理的舉動,找到一個看似合理的緣由時,那這件事,就有些問題了!
皇帝費盡心機找尋的緣由,或者說藉口,未必有幾分真;
皇帝如此費盡周折,也非要繼續這個不合理的舉動,纔是其中的關鍵。
舉幾個例子,便不難發現這一點。
——太祖高皇帝之時,太子劉盈好儒、軟弱,頗爲太祖皇帝所不喜;
及至戚夫人得寵,皇三子劉如意水漲船高,爲太祖高皇帝評價爲:類己!
朝堂內外聞之而驚,當即便找上了太祖劉邦,委婉勸諫道:陛下已經冊立了儲君太子,如今卻說另一位公子肖父、類己,這恐怕是在動搖宗廟、社稷的根本,縱容某些歪風邪氣啊?
不料太祖劉邦當即擺擺手,滿不在乎道:太子之所以是儲君,是由於太子乃嫡長,又頗得朝堂內外愛戴;
朕覺得幼子類己,則不過是作爲一個父親,對某個更像自己的兒子多些偏愛罷了……
到這個時候,整個朝堂上下的元勳功侯,就都知道事情大條了。
爲什麼?
因爲但凡當時的劉邦,沒有萌生出易儲另立,廢劉盈而以劉如意爲儲的念頭,就必定會從善如流的說:啊?居然是這樣啊?
我不過是說小兒子像我,居然就對宗廟、社稷,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
大家提醒的實在是太對了,朕再也不這麼說、再也不這麼做了!
——這,纔是皇帝‘無心之失’後應有的態度。
但劉邦卻選擇爲自己明顯不合時宜,甚至不恰當的行爲,尋找一個看似合理,實則敷衍至極的理由。
而君王在這種時候、類似情況下找的理由,其實都可以直白的翻譯爲:朕給你們面子,給你們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但想讓朕改,不再這麼幹?
想都別想!
於是,朝堂內外聞炫音而知雅意:陛下,恐怕是想廢太子,而立趙王劉如意!
之後的一系列紛爭,便都由此作爲開端。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之時,也還是同樣的皇帝引幼子爲‘孝父’‘類己’,從而導致儲君不穩,朝堂內外人心不安。
只是那一次,換成了太子劉啓,與樑王劉揖之爭。
時慎夫人得寵,慎夫人所生皇四子劉揖,更獨得太宗皇帝寵愛。
同樣的‘肖父’‘類己’等評價,外加一個樑王太傅賈誼,依舊是引得朝堂內外驚覺;
入宮朝見,以勸諫太宗皇帝:儲君已立,陛下不該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讓幼子生出不該有的念頭。
甚至還有人,拿出太祖高皇帝年間那次事件,來隱晦的提醒太宗皇帝:廢長立幼,萬萬行不通!
非但行不通,反而還會爲那幼子的母親,招來不必要的災禍。
戚夫人前車之鑑,還請陛下,好自斟酌啊……
同樣的道理——但凡太宗皇帝沒這個心思,便必定會當即脫帽謝罪,口稱:一時失言,實在不該。
但太宗皇帝當時的反應,卻是讓整個朝堂內外,都大跌眼鏡。
——太宗皇帝說,慎夫人出身寒微,歷經艱辛,艱難得誕皇嗣,朕不忍稍苛待也。
還是那句話:這個理由的內容,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這個寧願找個理由爲自己解釋,也死活不願就此打住、改邪歸正的態度。
太宗皇帝這個態度,也不出意外的讓整個朝堂內外心下一沉:事情,又大條了。
真要說起來,若非樑懷王劉揖意外墜馬,直接導致當時的太子劉啓瞬間穩如泰山,漢家文景之治的‘景’皇帝是誰,還真就兩說。
類似的情況還有許多——無一例外,都遵循着那一條鐵律:只要皇帝不低頭,那就有蹊蹺;
但凡皇帝開始扯一些不符合常理的藉口,那事情就必然大條!
而慄太后爲皇帝兒子辯解的這番話,便隱隱讓曹皇后感覺到:事情,似乎要大條了。
與曹皇后的憂慮所不同,此時的慄太后,正爲自己能替寶貝兒子辯解,而沾沾自喜着。
——對曹氏這個兒媳,慄太后說不上有多喜歡或者滿意。
但好歹不姓陳,不叫阿嬌,不是館陶公主的女人——慄太后對曹氏的印象分,就已然不低。
再加上曹氏大戶人家出身,言行舉止、禮數都無可指摘,對兩位太后也是畢恭畢敬,慄太后就算是再怎麼吹毛求疵,也很難討厭起這個懂事的新媳。
過去這段時間,也就是孝景皇帝駕崩以來的這大半年、將近一年的時間,慄太后一邊適應着自己的新身份,一邊也慢慢搞清楚了狀況。
和預想中,做了太后就可以百無禁忌稍有些出入的是:當長樂宮有太皇太后健在時,太后的身份,和皇后的身份也沒什麼區別。
——同樣是上面壓着個大權在握的婆婆。
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皇后可能被廢,但太后不可能。
也就是說,相較於過去的‘慄姬’,做了太后的慄氏,僅僅只是得到了皇后應有的權利,以及不可能被廢的保障。
對於正常的太后來說,這顯然有些憋屈。
但對於慄太后而言,這恰到好處。
眼下,慄太后頂着個太后的身份,得到宮內宮外,乃至天下人的無條件愛戴;
享受着太后應有地位的同時,又不用肩負起具體的、太后應當肩負起的職責。
而竇老太后的存在,也給慄太后這個政治菜鳥、連皇后都沒做過,就直接跳級到太后的慄氏,留足了適應身份、調整心態,以及學習的時間。
眼下,慄太后的日子非常滋潤。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累了就休息,無聊了就找母族的兄弟姐妹聊聊天、說說話,卻不用顧忌有人說自己‘勾連外戚’。
——因爲太后,本身就有聯絡外戚的權利。
唯一的指望,便是皇帝兒子能有個大胖小子,好爲自己打發深宮的苦悶時光……
“去,給皇帝帶個話。”
“便說明日晚,讓皇帝來一趟長樂,陪我和太后用頓飯。”
“——聊盡孝道。”
相較於曹皇后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以及慄太后的神經大條,歲月靜好,竇老太后卻精準判斷出了眼下的狀況。
——慄太后方纔所言,大概率是真的。
天子榮之所以疏遠椒房,應該真的是爲了避免曹皇后生育困難,以至於出現意外。
換而言之:對於曹皇后,以及曹皇后將來必定能誕下的皇長子,天子榮,期望頗高!
稍微想了想,竇老太后便也大致明白:當今天子榮,大概率是要恢復一下漢家皇位傳承上的嫡長子繼承製,以鞏固國本。
如此一來,曹皇后的重要性,乃至背後的平陽侯家族的未來上限,都在竇老太后心中猛然拔高了一個臺階。
只是這件事,竇太后不方便以祖輩的身份,去和孫輩的曹皇后細掰扯:皇帝是這麼這麼想的,皇后不要多想……
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大家長的身份,把當事人都攢局攢到一起,讓他們自己去說。
然後老太后再從中斡旋。
尤其是那句‘讓皇帝來陪我和太后聊盡孝道’,更是基本把這場鴻門宴的主體,都提前給劉榮點名了。
——盡孝!
太皇太后點名讓皇帝來吃飯、來盡孝,反過來說,便是皇帝在某些方面,沒有盡好自己孝順東宮的義務。
具體到劉榮身上,顯然就是那句臭名昭著的: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妾,謝太皇太后……”
隱約感覺到老太后的意圖,皇后曹氏心中不安沒有減弱分好,卻也沒忘規規矩矩拜謝婆祖母。
老太后卻是溫笑着點下頭,輕輕一招手;
待曹氏上前,又摸索着的拉起曹皇后的手。
許久,方耐人尋味的說出一句:“皇后,萬萬保重自己的身子。”
“若是閒來無事,便多往我這長樂宮來幾趟。”
“——太醫屬衙,便在長樂宮內。”
“每來長樂,皇后便都去一趟太醫屬衙,尋太醫令。”
“具體的事兒,我會遣人交代太醫令。”
“若孃家有什麼穩胎、求子的法子——但凡不是旁門左道,皇后,也都可以備上。”
“皇帝恩幸椒房,想來也就是這兩年之內……”
這話,倒不是竇老太后的推斷,而更像是承諾。
——在幾個月,曹皇后便年滿十七了。
放在民間,這個年紀還沒出嫁的女子,都已經交了兩年的晚婚罰款了。
至於那些趕着最後年齡限制:十五歲嫁人的女子,婚後兩年都還沒能孕育子嗣,那也已經開始繳納‘晚育’罰款。
劉榮顧忌曹皇后,不想讓曹皇后承擔生育風險,竇老太后能理解,卻無法接受。
對於皇帝而言,別說什麼文治武功,內王外霸——在做這些之前,最先應該做的,是爲宗廟、社稷,留下一個能傳承宗祠的繼承人!
有了繼承人,皇帝的皇位,乃至宗廟、社稷才能算是穩固,才能容忍皇帝去實戰才能,去做其他。
竇老太后非常清楚:自己的皇帝孫兒,志向高遠,心氣奇高。
而且劉榮也必定清楚:一個兒子——至少是一個兒女,能爲自己的皇帝威儀,帶來多大的裨益。
劉榮是什麼打算,老太后不管,也不感興趣。
只是對於劉榮‘晚婚晚育’的人生規劃,老太后最多隻能給出象徵性的兩年時間。
兩年之內,曹皇后也好,其他後宮姬嬪也罷——必須有人懷上皇嗣!
若不然,老太后就算是完全出於公心,也要讓劉榮好生明白明白:什麼叫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今年秋天,北牆或將再起戰事。”
“皇后的手足兄弟當中,若有可堪一用者,大可向皇帝毛遂自薦。”
“——以武勳扶植外戚,再以外戚固國本、扶保儲君,是我漢家歷來便有的事。”
“皇后,也要爲那還未降生的皇長子,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