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流霆幻化出來的止奴的爹,是自己想象出來的黃皮子,他的神識在以止奴的相貌爲基準,割裂開來屬於妖帝的那一部分,只留下止奴爹的遺傳基因,再竭盡上官的第六感勾勒出來。
其實,是準的。
不準的並不是樣貌,而是大小和威儀。
這一切都是上官猜測出來的,他哪裡知道種種的曲折過往,推測妖帝跟這黃皮子已經相識,這沒錯,出問題的是上官壓根就不知道這兩隻認識得時間更早,早特麼的好幾萬年前了。
上官判斷出來現在的小止奴還沒有出生,這也沒錯,的確還沒有出生,但是他就是萬萬沒想到,從幾萬年前分離的那一刻起,它倆再也沒見到過。
而此後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修爲雙雙盡失,又是在什麼樣的境遇下生了止奴,那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至少現在在妖帝心裡,它最牽掛的哥哥,大概死生不會復相見了。它對這隻幾萬年都無法忘記的哥哥,最後的記憶,是被它父親收走的那一剎那,哥哥含着淚嘴裡哼着的歌。
那歌哼起來就像人類打噴嚏一樣,哥哥時常哼來去逗偶爾不開心的小狐狸,總是把那隻小狐狸逗得滿地打滾,咧開嘴,金色的眼睛眯着,笑得蓬鬆的小尾巴一直抖動個不停。
而那首歌,如今想來,卻不再有趣,只有無限淒涼。
在妖帝的淚眼中,自己這身象徵妖族帝尊光鮮的衣裝已經褪去,草木枯黃,坑窪一片,濃煙滾滾,它還能看到當年炸翻那羣似人非人的地方,在那一片荒蕪中繼續殘破着。
幻境之中,那個荒蕪殘破的地方還會翻轉,待得翻轉到正面的時候,卻絲毫沒受損,還是當初的模樣,在一片煙霧繚繞中還能窺見那繁盛的綠色。
猛然間在那羣骷髏和唸經的混蛋,長久刺耳的喊叫中,它似乎還能聽到一種其他的聲音,一種能讓它在這種慌亂之中,還能感覺到悅耳和寧靜的歌聲。
歌聲就是那種類似人族打噴嚏的聲音,沉醉其中的妖帝嘴角勾起滿足的微笑,無論身邊的戰火紛飛達到了什麼程度,彷彿都跟現在的它無關。
那夜,剛剛入冬,卻異常冰冷,蜷縮在那堆屍塊中間,小狐狸凍得瑟瑟發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那晚,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整個蒼窘像一口黑色的大鍋,把它扣在裡邊,透不過氣。
它還能準確地體會到那時候的心境,
那時,幼小的妖生的路,因爲一隻小黃皮子的離開沒了來路,在它身上,也似乎早就丟了歸途。
小狐狸眼盡四壁,如在井底,沒有爬上去的慾望,更沒有坐井觀天的心思,閉上眼睛,只等時間,歲月,快些走過……
走過那些別人眼中的奼紫嫣紅、鳥語花香,走過那些和它毫無關係的絢麗多彩、繁華璀璨,走過所有的冷漠與無助、冰點與沸點。
所有的希望與失望,幸福與悲傷,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因爲能夠盛放這些的容器,已不復存在。
後來的那些天連着下了幾場大雪,小狐狸不想動,任由大雪把自己淹沒,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的,很乾淨,似乎把一切塵霾都掩飾了起來。
再後來快要被凍死,也快要餓死的時候,它撐着站起來瞧了瞧,覺得那天的雪在心中,就如同那些讓歲月都無奈的本來面目依舊依然。
“從此後,我強大起來的每一步,都是獨自駕馭着歲月,衝向遠方,風馳電掣,穿過四季,冷暖無故。閉上眼,盡是黑暗,寂靜瞭然。睜開眼,黑暗盡是,沉默至深。萬丈紅塵中,無你,便無來路和歸途。”
妖帝金色的眼淚又一次地流了下來,要知道,異類難修,不僅僅在於要面對比人類多數十倍的天劫地劫無量劫,還在於妖心執念太重,割捨不掉。
這一點從普通的動物身上也能窺探一二,比如狗,多少狗在被主人拋棄之後,寧可餓死,凍死,也妄圖找尋那個拋棄它的人,妄圖擁有本就不存在的原來的家。
這種執念割捨不掉,不僅僅成仙難,入魔更容易,所以妖魔有時候在某些程度上,僅僅隔了一念之間。
妖帝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漸漸有些許悲憤之色滲了出來,上官攥緊了拳頭,原本落下來的半塊石頭又重新懸了起來,心裡上下翻覆,緊張不已。
“刷刷刷刷!”妖帝擡起碩大的爪子,朝着天空中的劍網隨便指了一下,已經被巫昀纖的離霜神剪剪斷了幾千劍的妖劍霎時間統統集中到空中,凝聚成一個如太陽般的妖光之球,然後又在轉瞬之間如星垂四野,化作點點璀璨,消失於天地之間。
荒古巫家跟外界的隔絕法陣一下子就破了,巫家豢養的蠻獸們都回了來,後面帶着一堆援軍。
“上古竇家到!”
“軒轅聖地到!”
“無極門來援!”
“六玄門來援!”
………………
妖帝四爪勾地,仰天長嘯了一聲,隨即轉向幾乎筋疲力盡的巫家人,和一羣緊張兮兮持各種寶器,劍拔弩張對着自己的其他援軍們,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辟邪王骨,乃是我妖族聖物,不容褻瀆,你們將王骨進獻給大唐皇帝,對我妖族是一種挑釁!
荒古巫家的命,本尊先留着,如若你們再犯,本尊滅你們滿門,易如反掌!”
隨即,妖帝轉向巫昀纖,對着小巫身後看上去虛無的空氣說道:“幻境成空,本尊並非認不出來,破你幻境只在須臾之間,無非是,分明曲中愁雲雨,只因己是曲中人而已。”
說罷邁着威重卻悄無聲息的步伐, 君臨天下般地帶着一衆妖族大能們離開了。一時間,竟無人敢攔。
或者說,沒人願意攔。明擺着啊,援軍這東西的主要作用是援助,不是挑釁和送命。巫家人臉上基本全是狼狽和血污,地上的屍體不能說沒有妖族,但基本上以巫家族人爲多。
現下妖帝要走,巫家不攔,誰願意多事上前?
對於妖帝本身來說,困住它的根本不是幻境,它在哥哥一出來的時候就知道有人在作祟,一代妖帝,怎會不知幻境如何?
但是歲月無常,它竟也因爲那八分相像,給了十足的面子。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人跟故妖有舊,就值得它放了巫家滿門。
在無任何人知曉的隱秘過往中,哪怕有人能夠提及哥哥的名字,或是描繪出它大概的輪廓,對於妖帝來說,都是不寂寞。
小巫這時候才卸掉一身防備,癱坐在地上,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