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咱們可以啓程了。”
即墨端着木碗,蹲在柴門旁邊,拿着一張荷葉,扇着風,粥的熱氣縹緲依稀,從門柴的縫隙間飄了進去。
“啓程?”
赤鳶把瓦甑搬到桌上,銅勺撞在甑邊,慢慢滑了下去,掛在檐上,盪開了一圈湯紋,雪白的魚肉起起伏伏。
“啓程是……去哪?”
“當然是離開啊,我們已經在良渚呆了十年了,煩人的臭小鬼都已經能扛鋤頭了。”
赤鳶的手指在楊柳枝上頓了頓,撕開的纖維張在那裡,招展着。
她也想了起來,十年的期限。
普通人的壽命是有限的,外貌也同樣會產生變化,即使再如何保養,十年的時間也會讓樣貌出現不可逆的變化。
孩子會成爲少年,少年會邁入青春,青春步入壯富,壯富踏入遲暮。
但絕不包括她們。
不變的容顏帶來的麻煩絕不會比人所能想象的恐怖遜色,在曾經的旅途中,就有部落傳出“以赤鳥火骨爲藥,可益壽千年,駐容不老”的傳聞。
儘管即墨在聽到那樣的傳言之後帶着赤鳶三人迅速離開了那個部落,可是這樣的流言像是候鳥一樣,隨着季節和氣流飛遍了這片大陸的角角落落。
即使這個謠言在千口傳述之中變得面目全非,但是這個謠言已經打開了魔盒。
沒人不會害怕死亡,也沒有人不會憂心衰老,人們當然不會關心這個謠言的真實性,因爲他們最本質最原初的慾望已經被這個謠言所激發了出來:
——不想死。
被殺死,病死,老死,不論是非正常死亡還是常態去世,都是讓人們所畏懼的概念和結局。
謠言的本質起源於人們的期待,起源於他們最深沉的慾望之中,而他們的慾望又與最本質的恐懼相掛鉤。
因此,這個謠言激發了他們最渴望的東西,最兇惡的想象力,打開了一個他們從未敢觸及的禁區。
“不老不死”。
所以即墨他們決定了十年的期限,不論在哪裡,他們絕不會逗留超過十年,就是因爲生怕自己再一次成爲那種挑戰禁忌的慾望放大器。
即使是涿鹿,良渚,也同樣有這樣的理由在其中。
說起來也有些可笑,和崩壞對抗的戰士們因爲人們的慾望而被迫東躲西藏。
赤鳶沉默了,她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攪拌着湯,盛在碗裡。
即墨知道她也在苦惱這些問題,可也同樣束手無策。
“嗚……”
柴門後傳出來了可愛的嬌吟,即墨把碗端起來,稍稍往後靠了靠。
吱——
柴門被推開了,丹朱和蒼玄搖了出來,丹朱仰着小鼻子,嘴巴咔哧咔哧地咬着空氣,蒼玄牽着她的手,跟在後面,不過顯然也被早餐的香味釣住了鼻子。
即墨把碗在丹朱眼前晃了晃,那雙大眼睛立刻睜開,就在她即將撲出去的前一秒,即墨便將碗放在了桌子上,一手一個,將雙胞胎撈了起來。
“唔——早飯——”
“你得先刷牙。”
即墨把丹朱交到了赤鳶懷裡,自己抱着蒼玄,把撕好的柳條拿過來,又端了杯鹽水,給兩小隻刷牙。
柳樹的枝條是一種很奇異的植物,撕開後楊柳纖維會支出來,相當簡易的牙刷,倒也比較耐用。
蒼玄低下頭,把漱口水吐出來,兩眼終於不再迷迷瞪瞪了,望着即墨。
“怎麼啦?”
即墨給蒼玄端來熱水,爲她擦了臉,要洗三次,用皁角輕輕擦一擦,再拿布洗三次,纔算是洗乾淨。
她望向另一邊,丹朱和赤鳶又愉快地打鬧了起來,水花濺起來,響在其中的是少女們的歡笑。
很少有表情的小臉上,彎起了好看的弧度,水珠潤澤後的透亮讓這張笑臉好像剛剛出洗的白玉,恬美無暇:
“真的覺得,能和你們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說什麼呢?”
即墨掐了掐她的鼻子:
“小小年紀怎麼那麼老成?”
“我們年紀差不多大吧?”
“可是你看着比我小啊,蒼玄妹妹~”
即墨眨了眨眼睛,揉了揉她的腦袋,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吃飯去。”
魚片湯很快就被丹朱消滅了大半,這丫頭真的越來越能吃了,即墨多留了個心眼,飯菜多做了些,才滿足了這孩子無底洞一樣的胃。
也許是因爲身體需要攝入大量能量吧。
即墨這麼想着,給丹朱添了碗粥,順帶說了他想要搬遷的打算。
出乎意料的是,蒼玄和丹朱都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表情,下一秒他就明白了緣由,蒼玄可是【終端】的持有者,本身又是一個足夠聰慧的丫頭,不可能對未來的發展沒有打算,說不定在即墨剛剛想到要搬遷的時候,蒼玄就已經擬定好“神州大陸百年遊覽計劃”了。
這麼想着的時候,一個大光球就從蒼玄手指上飄了出來。
“飄”,這個動詞可能並不是特別貼切,光粒更像是出巢的羣鳥,從她的指尖散出,飛旋着,舞動着,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這顆光球。
這隨時可能被現世代的人視爲“神蹟”的光華同樣是前文明的遺物,量子計算機【終端】,結合了納米技術後可以依附在使用者的皮膚上,微光納米粒子能夠隨時隨地組合成型,並且蒼玄身上的還是“超薄透氣款”,當年很受研究人員的喜愛。
很快,神州大陸的地圖便在光球上模擬了出來,上面不光光有着從涿鹿到良渚的路線圖,更是用藍色的光點染了數十條通往海岸或者內陸的模擬道路。
“那接下來去哪裡玩?”
還真就準備了旅遊攻略了哦?
即墨撓了撓眉毛,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他的手指點在【終端】的構築圖上,沿着那些模擬山巒一點點地看了下去,當然,不僅僅是觀察地圖,也在思索着自己腦海中存留的記憶。
他在這個星球上游蕩了五萬年,對於那些能夠繁衍人類的盆地平原都記了個大概。
最終,他的手指點在了一處山巒相融之間的一處平原上。
這是一個有些奇異的地形,北有高原,西靠戈壁,南邊更是有着一段劃分了溫度氣候帶的險峻山嶺,而在這裡,由高衝低的水流匯聚爲了平原的大河,注入一條繞過高原的長河之中。
“那就去這裡。”
夕陽垂入天際線的時候,姜家二娃興高采烈地從城門衝了回來。
不光光是他,所有在堤壩做工的男丁們唱着歌謠,喜氣洋洋地回到了家。
緊接着,整個良渚都響起了歡呼聲,而在這其中,姜家二娃向着那座土屋直奔而去。
在那裡,一條條新穎的建築方案教授到每一個工匠手中;
在那裡,測量河道水深的方法一點點地耐心講解在每一雙耳中。
而現在,是他們也一同享受成果的時候了。
姜家二娃已經看到了那座土屋的柴門,他的腳步忽然放慢了,那副吵鬧的表情不翼而飛,帶上了尊敬,帶上了感激。
他第一次作出瞭如此有禮的動作:
擡手,敲門——
吱——
門開了。
在那裡,油燈沒有亮起來,夕陽鋪進來,空蕩蕩的,只有桌上的一碗涼水。
和良渚城外那疏通河道,灌溉良田的七座河壩。
就像他們來時那樣,靜悄悄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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