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棺材扶出了宮門。
一口青銅大棺。
而跟在它旁邊的少女像顯得是那麼嬌小,穿着素白。
僅僅只是這一幕,就讓涿鹿知道,是誰過世了。
他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青銅棺材,也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帝君軒轅穿着這樣素白的衣服。
呼——
秋風灌入了城市,嗚嗚地響,彷彿天的哭號。
風捲起了那素白的裙衣,像是翻騰的雲,輕飄飄地揉起,又鬆開。
但擋不住她蒼白雪灰的小臉。
那麼地憔悴,以往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凹陷了下去,那雙紅玉般的眼睛浸着血絲,一片皆紅。
突然的錯覺沉入了涿鹿每個人的腦海——
他們的帝君,最偉大的人,天地的代行者,軒轅。
變得那麼讓人心疼。
但下一秒,他們就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軒轅帝君怎麼可以是一個可憐的人呢?
這是軒轅五十年來的統治帶來的一種敬仰與臣服。
五十年,對於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是生與死,是老到幼,是整整四代人的時間。
當年那些存留着的野心和遺老們都被時間抹去,繼承了聖痕的少女在王座上坐了五十多年,挫敗了多少陰謀,又打退了多少外敵?
數不勝數,而這些都成爲了傳唱她功績的詩歌。
而原初聖痕的力量也讓她在這五十年來的容貌幾無變化。
如果一個不老的容顏出現在市井之間,只會讓人多出一份恐懼,但是,如果那個人擁有一個至高無上的身份,只會讓她的聲望到達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
甚至不需要軒轅做任何宣揚,民間自發生成了各種傳說,最終“天子”這個稱號出現了。
軒轅是上天的孩子,是天地的代行人,所以她能擁有無上的偉力,擁有不老的容顏,這都是神的恩賜!
這樣的人絕對不會,也不能變得可憐。
就像大地永遠不會塌陷,太陽永遠不會墜落那樣。
這近乎於狂熱的崇拜根植在了每個人的心中,甚至替代了王權給人帶來的敬畏。
可是,爲何軒轅帝君會如此傷心,如此憔悴呢?
帝君,青銅棺……
人們的喉舌忽然啞在了那裡,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但也同時讓所有人失去了言語。
寂靜,在這一瞬間席捲了街角巷落。
旗杆從宮門內鑽了出來,一樣的素白,青銅鈴掛在旗下。
自從對抗“蚩尤”的血戰之後,青銅鈴又一次蕩滿了整個涿鹿。
但這次,是爲了一個人。
一個同樣偉大的人。
鈴鈴聲響,卷卷幡白,天素地茫,唳唳風起,搖起片片哀衣。
世界,沒有了聲音。
人們自發地從屋裡走了出來,看着那一隊從宮裡走出來的人,看着那口青銅棺,看着那個棺材旁嬌小的帝君。
沒有高頭駿馬,也沒有華貴的帝服,同樣也沒有那柄代表着至高無上的軒轅劍。
沒有了這些,軒轅在感官上讓人覺得有些嬌小,可這種嬌小之中,卻透着瀰漫到天際線的悲傷。
哪怕僅僅只是無聲地走過,這樣的悲傷也牢牢握住了每個人的聲帶,帶來了一種窒息感。
啪!
這是陶碗從手裡摔落的聲音。
在這悲傷的擠壓之中,有一個孩子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裡的碗,金黃的黍米撒了一地。她看着周圍的大人們,他們臉上的沉默與悲哀灰濛濛地像是雷雨前的雲,壓在她的頭頂。
淚,從那雙懵懂的眼裡掉了出來。
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懂得什麼是悲傷,她只知道哭。
可也不是吵鬧的哭號,而是靜默的流淚。
這就像是着落在油田上的火星,眼淚席捲了整個涿鹿,但卻沒有任何爆炸的轟鳴,就像是整個世界被按上了靜音符。
人們從家裡拿出了黍米,這家家戶戶必備的飽腹口糧,也許是一碗,也許是一碟,也許只是一握,但每家每戶都從盈餘之中拿出了這一汪金黃。
他們也同樣在流淚,默默地,將手中的黍米撒在了路旁。
彷彿碎金一般,沿着青銅棺行進的方向鋪了出去。
這是這個時代,留給連山最後的餞別。
葬禮很隆重,但即墨沒怎麼聽,他只知道那個被稱爲“少昊”的少君站在祭壇前聲情並茂地宣講了一大段連山的豐功偉績,和羣臣的痛哭聲。
即墨只是站在人羣中,盯着姬麟翻土的手。
她一點點地挖開了最後的薄土,將這口盛放着愛人的青銅棺送入了冥土之中。
自始至終,姬麟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流過一滴淚,她只是睜着那雙通紅的眼睛,將自己的愛人放了進去,又一捧一捧地蓋好了土。
該說的早已說完,眼淚也已經流乾。
她已經再也哭不出來了。
能夠讓眼淚消失的原因有兩種,一個是身死,一個是心死。
連山和她一起度過了五十多年。
五十多年!
儘管她還有少昊這個已經成爲少君的孩子,可是連山帶走的洞,又有誰能補上呢?
即墨站在人羣之中,他察覺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華緊緊握住,顫抖着,傳遞着她五味雜陳的內心。
他也聽到了丹朱在身後低低的啜泣聲,還有蒼玄不安的呼吸。
連山的去世,讓四個人也同樣感到了不安。
但即墨卻說不出來,這種不安的緣由來自於哪裡。
當葬禮結束後,即墨他們還是留在了涿鹿。
理由僅僅只是爲了姬麟。
軒轅帝君往日的威嚴不復存在,少君少昊代替了她出現在了朝堂之上,而她只是坐在連山的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緊握着那牀曾經擁有過他溫度的被子。
這是極其令人擔心的精神狀況,這一刻她卸下了那名爲“軒轅”的身份,只留下一個名爲“姬麟”的女子,一個失去了愛人的妻子。
所幸,少昊在父母的教導下也同樣是一個優秀的領袖,將國事處理地井井有條。
可是,即墨他們更加關心姬麟的狀況。
他們不忍心看着姬麟如此沉淪下去。
“你是軒轅帝君,你要保護你的人民,崩壞還在窺視着這個世界,人們需要你!”
即墨很不想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他更不希望看着姬麟如此沉淪下去。那個叱詫風雲的軒轅帝君不應該因爲愛人的逝世而淹沒在悲痛之中。
這很殘忍,即墨也很清楚自己在做怎樣的混賬事。
可這是姬麟作爲“聖痕”繼承者必須肩負的責任。
這句話似乎終於撞破了那封鎖着姬麟意識的沉痛,她擡起了眼睛,那雙血紅的眼睛刺了過來。
即墨辨識得出那種眼神,那是悲傷,那是無奈,還有一種……憤恨。
但即墨無可奈何。
有些人,必須揹負着生來註定的責任,被這個蠻橫而不講理的世界強行安排,無視你的痛苦,唾棄你的眼淚,逼迫着你在荊棘之中負重前行。
就像姬麟,就像華,就像……他自己。
第二天,涿鹿的第一位帝君,這個文明的第一位領袖消失了,帶着那柄黃金之劍。
只留下一個乘龍而去的傳說。
很多人相信軒轅帝君真的成神了,流傳下來的史書也是如此記載的。
但是,在這片土地上,後來的許多年,也有人會看到一個嬌小模糊的身影,持着一柄黃金劍,守護着這片人間。
當然,這只是這個文明從歷史中流傳下來的傳說而已,就像是手持鐮刀的守望者,化身火羽的守護者一樣,無憑也無據,但也正是這樣的傳說,伴隨着一代代的人沉入安穩平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