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本質來看,力量的本身無分好壞。
比安卡從小就樹立了這樣的概念。
並不是因爲自己讀過什麼哲學書籍,或者說這類書籍根本就沒法被過於耿直的思路所理解。
唯一的原因就是少女本人。
“幽蘭黛爾”,就是“力量”的化身。
女武神握緊了騎槍,靈盾消散,但雷電的餘威依舊纏繞在這座大樓的鋼鐵尖端,泛着紅,又慢慢地被雨水澆熄。
“麗塔,躲好。”
她只對身後的人囑咐了這一句。
隨即,邁步,向前!
嗒。
只是一步。
只是一響。
彷彿刺破夜幕的太陽!
光。
她知道面前的二人是誰,一個是奧托主教千叮萬囑的“仙人”,一個是早已被列入“極度危險”的律者少女。
但她還是前進了。
儘管知道,那位“仙人”可能恢復了全部的實力。
儘管知道,那位少女可能和律者的人格達成了某種協議。
可她絕不會遲疑,亦同樣不會退縮!
因爲,她,是幽蘭黛爾。
當然,還只是一步。
雄偉的自驅幻靈侍立在“最強”的兩側,持劍,持盾。
哪怕僅僅只是視覺,都遠比【月魂】的鐮刀幻靈更有壓迫力。
【王】提起了那柄大劍,不是進攻,而是垂鋒,慢慢劃刻在地上,一道橫線。
雨砸下來,濺出一片花。
“看看周圍,兩位。”
她的騎槍指着透火的遠空:
“有人在逃,有人在喊,有人在死。”
她的話好像針,挑開了這片雨幕的沙響。
一切清晰了起來,聚起來,撞進了耳裡。
奔逃,求救,嘶喊,連在一起,成了絕望,在面對崩壞面前無力的絕望,這樣的聲音衝上了天,在求一道能撕破黑夜的光。
但雨依舊在下。
【喂喂,比安卡!】
女武神的心神內忽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哪怕只是聽,都能臆想出一個賤兮兮的笑容。
“幹嘛?”
哪怕是平常,幽蘭黛爾都不會對它有什麼好臉色,現在自然更是如此,甩着一臉不爽。
【誒,別這樣嘛~比安卡~】
那顆紅寶石般的虛影似乎還想來蹭蹭,卻被一巴掌拂開了:
“幹嘛,辦正事,不當魔法少女。”
【喂喂喂,等等等,真有事!】
紅寶石飄出了一個圓,襯着【幽蘭黛爾】的輝光,倒確實吸引了注意。
“說。”
【就是那個,那個姑娘。】
“滾。”
【欸欸欸!不是要收魔法少女!你聽我說!那姑娘我熟!】
嗯?
心神間的交流只是現實世界的幾分之一秒,女武神的眼眸定在了符華身上。
“她是‘仙人’……你知道她?”
【誒,我不知道她,只是她身上的味道我有點熟,所以——比安卡,漂亮可愛帥氣的比安卡,一會能不能手下留情?】
“這不取決於我。”
沒有再給【它】任何求情的機會,幽蘭黛爾單方面截斷了對話。
但她確實沒有說錯。
是戰,是和,並不取決於她。
“最強”的視線再次回到了雷電芽衣身上。
雨落,雨停,雨畫出電流的軌跡。
少女低着頭,握着刀。
“琪亞娜……”
她呢喃着這個名字,換來的卻是一個平淡的疑問語氣。
“嗯?”
幽蘭黛爾微擡瓊頸,騎槍沒有任何動作的幅度,兩大幻靈依舊侍立,似乎這個名字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值得注意的停頓,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她就這樣,連一個眨眼都奉欠,嘴脣也不屑於去附和,只有一聲喉音。
芽衣稍稍擡起了頭,雨水順着她的髮絲傾下,眼睛藏在裡面,透着令人心碎的紫。
她的聲音很輕,可卻沒有放棄,她的乞求從雨幕之中溜出來,掉在地上,就連水花濺起的碎響似乎都能淹沒這如同蚊鳴般的細祈。
“如果……琪亞娜也在這裡,她也在救人呢……你們,會放過她嗎?”
不仔細聽,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聲音會點在哪裡。
“最強”沒有猶豫,道德天平在她的心中從來都沒有傾斜。
“我不可能放任一個‘律者’遊蕩在這個世界而沒有任何限制措施。”
無情,但這就是答案。
實際上,琪亞娜是誰,這個耿直的呆頭娃記憶裡還是有着印象的,那個敢於向自己提出挑戰的勇者。
可這又如何呢?在個體與世界產生衝突時,幽蘭黛爾就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因爲這就是她所接受的教育,她所培養的價值觀,也是血與火的戰場上培養出的女武神。
這是與聖芙蕾雅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也是最爲現實的,機械冷漠地忽視理想主義的價值觀。
而對於雷電芽衣來說,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了那傾雨的夜。
就連提刀的架勢也鬆了下來,整個人像是一截被雷火燒斷的枯木,突指着天。
她的頭也仰着,雨抹下來,讓她的頭髮溼蓋着臉,
“啊……”
彷彿是哭泣般的哀鳴,慢慢地從脣舌之間漏出來。
天空忽地又炸過一道雷。
幽蘭黛爾也擡起了頭,因爲她聽到了雨幕之中刺降的鳴響。
“芽衣!!!”
幽藍的流星刺穿天幕,落在了這戰場的正中央。
德麗莎·阿波卡利斯。
聖芙蕾雅的學院長,極東支部的總負責人,叛逃者。
她的選擇,毫無疑問是背叛了“使命”。
但幽蘭黛爾沒有立刻進攻,而是在等。
“芽衣!你冷靜一些!”
一雙小手分別擡起,向着完全相對的二人。
德麗莎懸着心,她緊緊盯着那披雨的少女。
“相信她。”
與其說是承諾,更不如說是安慰。
實際上,卻是披甲的【血騎士·月煌】。
在愛因斯坦的幫助下,解放了“縛狼鎖”的【月煌】終於發揮出了屬於【弒神裝甲】的實力。
猶大所背的朝向是“最強”,可血騎士卻面向着那孤獨的少女。
學院長看了一眼符華,打了一個眼色。
她們都知道這四個月來發生了什麼,因此更加擔心,生怕點燃了危險的引線。
小小的修女擡起手,試探性地向前踏了一步,像是在去安慰一隻炸毛的小貓。
芽衣仍舊枯立在雨中,能看到她的下頷一滴滴落着晶珠。
“芽衣……”
“學院長……”
少女終於有了動作,搖晃了一下,踉蹌了一下,邁了一步,斜着肩膀,歪着腦袋,長髮也散了一些,露出了她的一隻眼睛。
幹睜着,帶着點血絲,就這麼直勾勾地盯過來,一縷髮絲垂下來,滾着水珠。
僅僅只是這一眼,讓德麗莎不由得退了一小步。
害怕的一步。
這樣的芽衣,她從未見過。
如此的傷心,如此的悲痛,如此的憤怒,如此的——
——絕望。
“你知道嗎?”
她的質問詞開始於對德麗莎的稱呼,但卻好像在問在場的每個人,又或者是這整個世界。
“我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
自言自語,揭開了少女泥濘的過去:
“小時候,我原以爲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公主,有人崇拜我,有人愛慕我,很多人聚在我的身邊,衆星捧月。
“我原以爲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可在我父親因爲貪腐問題入獄後,世界就變了。
“那些聚集的同學們消失了,那些奉承恭維也退出了,留下的是白眼,鄙夷和排斥的距離……
“我才知道,人們在意的是‘MEI的公主’,而不是‘雷電芽衣’,我才知道,我不過就是一個代替品,沒有了那些,我什麼都不是。”
她慢慢地擡起視線,天空始終都在下雨,看不到這屬於夜晚的月光,只有壓抑的黑暗。
“琪亞娜……她就是我的月亮啊……
“在我想要放棄,想要墮落,想要結束的時候,是她拉住了我,是她拯救了我,是她那麼不講理,那麼野蠻地闖進了我死寂的世界,告訴我,她在這裡。”
“符華。”
她突然叫了這個名字,月影裝甲依舊亮着高能的晨曦色,卻還是響起了迴應:
“怎麼了,芽衣?”
她的回答很小心,因爲此刻千鈞一髮。
“你說過,艦長對你很重要,對麼,重要到你此刻都會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失蹤的艦長身上,就和你四個月來時不時說出的過往一樣,‘仙人’。”
她的話語讓符華有些不知所措,但必須承認,這是真實的。
而芽衣,也不需要任何的接話,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迎着這場大雨:
“我不會說我和你一樣的,‘仙人’,我很自私,我很害怕,因爲對於我來說,我所擁有的就只有琪亞娜,我的溫柔,我的美麗,哪怕是我所擅長的廚藝,也都是爲了她一個人而存在的。”
她的話語如此卑微,如此蒼白,如此脆弱,就好像一條丟在暴雨裡的流浪狗。
她忽然笑了,悽慘的笑,嘴角勾起,卻好像是吊起的繩,拴着她的脖頸。
“對於我來說,琪亞娜,比這個世界還要重要。”
“芽衣!”
這是德麗莎的喊。
“退後!”
這是符華的動作。
轟!
這是幽蘭黛爾!
【月魄】,這“最強”的身影瞬間踏碎了距離,衝到了芽衣的身前。
擡矛,立盾,舉劍!
這幾乎是必死的瞬間,女武神與自驅幻靈結爲了無破綻的殺陣,一矛刺心,一劍橫脖,一盾砸身!
哐!
這是一柄太刀。
碩長到覆蓋了少女整個身軀的長刀,擋在了她的身前。
那是一雙手臂,一雙披甲的手臂,彷彿一個巨人站在她的背後,爲其擋下一切來敵。
還有一雙角。
血紅的角。
就如同瀛洲民間傳說那樣的角,屬於“鬼”的角。
“這是!——”
森!
拔劍!雷鳴!
——轟!!!
這座城市的所有生命都被這一聲雷霆巨響奪走了一瞬間的注意。
他們擡起頭,或是害怕,或是驚懼。
因爲這道天雷不再是那刺破黑夜的慘白,而是如同神怒般的紫耀!
琪亞娜猛地擡起了頭,直視着那落雷的方向:
“艦長!”
她的喊雖然有些不知由頭,但卻言之鑿鑿:
“是芽衣!”
異色的雙眸在抖,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身體所捕獲的崩壞能信息卻清晰地點出了那個存在:
雷電芽衣,第三律者。
琪亞娜當然知道芽衣的第二個身份,也見識過那獨攬風雲的霸者。
可她怎麼都不會認爲,那個溫柔的少女會和殘虐的雷電女王相掛鉤。
這樣的不可思議也同樣點在了她的話裡,她不懂,她不理解。
她需要一個解答。
即墨看着這個少女的眼睛,她在害怕,她在猶豫,她恐懼着那個答案。
但是,即墨的回答卻只是一個點頭。
這是事實,不容辯駁,律者的身體能夠完美分析崩壞能所攜帶的信息素,哪怕此刻的琪亞娜因爲抑制劑的作用,擺脫了律者的狀態,但是這份感知力依舊存在。
少女定住了,她不希望是這個答案,也同樣排斥這個現實。
她輕啓雙脣,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卻是低下了頭,抱緊了自己的肩膀。
她在淋雨。
她在顫抖。
她很清楚這個答案的根源,就是自己。
她知道芽衣那過分的溫柔,也知道芽衣對自己的感情。
也同樣知道,將芽衣推入深淵的最後一點助力,正是自己的失蹤。
雨冰,夜寒,少女失魂落魄。
如果說琪亞娜是芽衣溫柔的原因,那麼,芽衣,或許正是琪亞娜堅持下來的理由。
而這一刻,少女的心,在這四個月來的自責與彷徨之中,終於崩潰了。
哪怕她的手被小月牽着;
哪怕她的身邊站着姬麟;
哪怕她的眼前,是即墨;
她也同樣支撐不下去了。
那顆脆弱的,似琉璃般純粹善良的心,因爲負罪感,終於,碎裂了。
“艦長……”
藍與金的瞳眸中,是被吞噬了的希望。
“我是不是……”
雨水澆透了她的靈魂。
“……死了比較好?”
少年看着她,墨色的眼裡卻像是鏡子。
那裡映着那絕望的,醜惡的自己。
是啊,兇手……
她低下頭,視線被浸得模糊,但卻能看到自己手裡的槍。
兇器。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將槍口調換了方向。
指着自己。
一旁的小月似乎想攔,卻被姬麟攔住了,她和即墨一樣,還站在一旁,看着少女的動作。
她擡起槍械,抵住自己的喉頭。
手指扣在扳機上。
扣下?
放下?
她定在那裡,始終看着即墨的眼睛。
照着鏡子。
看着自己。
那個燃燒着金瞳,蔑視着生靈,毀滅了一切的元兇。
也同樣拿着這柄兇器,抵着喉頭。
她看到了那雙怪物的眼睛,金十字。
她們相對而視,金與藍的碰撞。
琪亞娜呆住了。
手指卻沒有停下。
一毫,又一毫。
她感覺到了扳機的阻力。
她感覺到了彈膛的滑動。
轟!
槍響,震耳欲聾。
哪怕是無煙的火藥,也灼得鼻腔發疼。
她仰望着夜。
雨墜下來,刺進眼裡。
“喝!——”
她猛地驚醒,夜和雨還是同樣的冰冷。
喘息,顫抖,以及險死還生的餘懼。
咔噠!
槍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泥水,她跪下來,撐在地上,爬在雨裡,她開始乾嘔,涕淚泄涌。
“哈、哈、哈……”
手指爬上了脖頸,沒有模糊的血洞,也沒有噴涌的鮮血,除了恐懼之外,一切完好如初。
沒有……死?
她捂着喉嚨,死亡的陰影依舊如同盤繞在咽喉,催吐着恐懼與痛苦。
“艦長……咳咳!——”
咳嗽間,她還是第一時間想起了面前的人,她擡起頭:
“爲什麼——”
爲什麼要救她?
即墨又一次地搖頭,蹲下身,雙方的視線落到了相同的高度。
那雲墨般的鏡子忽然化了,那只是一雙黑色的眼睛。
“救你的,是你自己。”
少女呆呆地聽着,想着,似乎在開槍前的一瞬間,她微微地,稍稍地,擡了擡方向。
“原來……是我,害怕了……”
是自己膽怯了……
兇手,害怕於死刑,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一個卑劣的,可惡的,猥瑣的兇手。
“不。”
即墨卻否定了琪亞娜的自嫌。
“這不是膽怯,這是勇氣。”
他站起身,揹着手:
“敢於直面罪惡的勇氣,你的每一分猶豫,最後的偏移,是因爲潛意識的你知道,你還有更多要做的事情去做,不論是彌補所犯下的過錯,還是要去拯救那些沉淪於痛苦的人,這都是你要去做的事,所以你潛意識地選擇了‘活下去’,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沒有卡殼,也沒有跳彈,僅僅只是你‘想活下去’而已。”
少年的身後是這片暴雨的夜,可在雲層之後,卻好像朦朧地透出了一點點的月光,攏在了他的身上。
“還有……要做的事情?”
“對。”
即墨點了點頭:
“站起來,你是個戰士,不是個自殺的懦夫。”
他輕言細語,彷彿鼓勵,一點一點地,將少女重新支撐了起來。
也重燃了那眸中的一雙火。
活下去!還有更有意義的事!
“……先生。”
姬麟走到了即墨背後,小月也急匆匆地跑過來,捧住了那隻左手。
手心裡,嵌着一顆子彈。
即墨卻搖了搖頭,默默地將這顆子彈剔出來,丟進了角落裡。
有些坎,要人自己跨過去。
哪怕只是編一個“自主選擇”的謊言,也要比強行的介入要好上些許,這樣,至少填平了一個孩子那無法消融的自責。
說到底,也還是一個孩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