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眩暈感,疲憊感,如同從海底浮起,一同軋上來,強撐開了她的眼睛。
糊白,還有各處的光點,最後亮了起來,貼出了一頂天花板。
她喘了幾口氣,眨了眨眼睛,一下,兩下,清醒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感覺到了難得的虛弱,只好撐起手,支了起來。
白色的牀單,裝甲被卸下,繃帶,病號服。
醫院?
有些頭痛,但記憶也從朦朧中迴歸,甲板,昏暗的天空,還有那雙手掌!
艦長?!
下意識地,她就要擡手做出防禦的動作,就像是被一段許久纔得到反應的程序,但下一刻,一聲金屬的哐響便錚了起來,她有些疑惑地看下去。
是一對手銬,還有崩壞能遏制裝置。
門忽然開了,海紫長髮的少女冷着臉走了進來,她鎖着眉,橫着脣,步子刺到了牀邊,像是刀磕在堅冰上的響。
“芽衣……”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女孩這樣冰冷的眼神。
芽衣深吸了一口氣,絳紫色的雙眸閉起,又緩緩睜開,紮下來一雙光,然後,她平靜地,毫無起伏地說了一句話:
“符華,下來。”
憎恨。
也是。
符華想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爲,頓時瞭然。
她也沒有再多做解釋,只是從病牀上下來,又看了一邊身上,手,腳,脖,都銬上了抑制鎖,她記得這個東西,逆熵出品的女武神限制工具。
看來,逆熵應當是和德麗莎她們結盟了。
走道亮着燈,白晃晃的,但不是熟悉的休伯利安,陌生的慘白圍繞着她的前路,指着一道門,沒有其他人。
符華知道那裡是誰,但卻突然多了些許害怕,就連步子都生了幾分遲疑。
終於,門在眼前打開,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然後放了開來。
正面是三張沙發,左手坐着姬子,她還在揉着後腦勺,眼色間交雜着混沌與清醒;右手坐着立雪,她的腦袋上還綁着繃帶,那正是符華自己留下的傷痕,足夠讓她不能踏上之前的戰場,此刻她倨在沙發的邊緣,在門開的瞬間就看了過來,眼角還掛着些紅;中央則是德麗莎,她的小手搓着太陽穴,稚臉輕皺。
肩膀上忽然傳來一股力,將她狠狠按在了擺在面前的椅子上,鎖響,她便被拷在了扶手上。芽衣做完這一切,沒有留下一句多餘的話,符華只看到那長髮甩起的背影,坐到了角落,布洛妮婭也坐在那裡,抱着吼姆玩偶,鉛灰的眸子裡滿是困惑;還有一個紅色的雙馬尾,符華記得她,逆熵的特斯拉博士。
“哈……”
一聲長長地嘆喘,德麗莎翻起了身,她揉了揉泛着血絲的眼睛,清了清嗓子,聲音是低啞的疲憊。
“先說一下情況吧。”
沒有尋常的開場白,單刀直入,符華放下了背,似乎鬆下了什麼擔子,靠在椅背上。
德麗莎從桌上的一大堆文件重翻出了好幾沓,擺在面前,一頁一頁地翻:
“B級女武神,27人,C級及後勤人員,142人,泰坦機甲,570臺,每臺雙人小組,翻倍,一位待服役女武神,一位艦長,以及一整艘的休伯利安。”
啪嗒。
紙張翻完,小手蓋起,德麗莎搓了搓自己的臉,又嘆了口氣,一束頭髮鬆垂下來,落在眼前。
“爲什麼,符華。”
她又問了一遍:
“爲什麼?”
符華吸了口氣,她選擇過去重複了許多遍的回答:
“這是天命內部——”
“師傅。”
絕不該出現的稱呼響了起來,也拽住了她的舌頭。不可置信地看過去,立雪撐着頭,微微遮着自己的目光,卻還是在看。
“師傅,我已經說了。”
徒弟說着:
“我把我知道的,全說了。”
她放下了手,深喚了口氣:
“師傅,爲什麼。”
同樣的爲什麼,也是同樣的迷茫。
符華看着她們,德麗莎,立雪,姬子,芽衣,布洛妮婭,特斯拉。
她們也在看她,等着她的回答。
終於,她鬆了背連肩膀也塌了下來。
“先從……你是誰開始吧。”
德麗莎抿了口水,說道。
“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
“那師傅可以慢慢說。”
符華又看了一眼艦船之外,月亮還掛着,撒着一片迷濛的光。
再一次的嘆息,或許,這個夜晚,適合一個古老的過去。
赫利俄斯就停在夜晚的雲海之上,靜靜地沐浴這片月華。
有很多人躺在這裡面,有的是天命,有的是逆熵,曾經敵對的兩派陣營此刻卻靠在一起,帶着鮮血淋漓的傷口。
幾個小時前,她們才從律者的瘋狂之中逃生,但那是以休伯利安和無數的戰士爲代價的。
一根菸打亮,叼在嘴裡,卻只是燒着,沒有吸一口。
“喂!逆熵的!”
忽然一聲,嚇了他一跳,轉過頭去,一隻纖手便奪過了嘴上的煙,掐滅。
機械師傻呆呆地看着消散的火星,剛想發火,便被一雙利眸給瞪了回去:
“艦船上不允許抽菸!”
“啊……哦……抱歉……”
畢竟不是糙漢子,雖說以前常和女武神作戰,但現在卻覺得頗有些束手束腳,就連髒話都不會說了。
沉默,原本是敵對陣營的兩人也無話可說,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那片夜空。
“喂,逆熵的,你會調整武器嗎?”
機械師有些奇怪,瞥了眼旁邊這個卸甲的少女:
“你們女武神連武器維修都不會嗎?”
女孩似乎被戳中了痛處,好一會,才補了一句話:
“……後勤人員,替了我們。”
機械師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他低下頭,接過了女武神的武器。
“死了很多人。”
就算是天命的武器……也能夠修理的吧?
他這麼想着,只要這樣忙起來,就不會想要煙了。
這是個死裡逃生的夜晚,有人在此刻沉默,也有人在此刻哭泣,更有人揭開那無法逃離的過去,一字一字地陳述着沉澱的苦難。
夜慢慢地拉長,翻起了魚肚白,隨之是慢浸的青弧,突然跳出了晨曦的紅,亮了整個天空。
軟浮的糖雲裡臥着赫利俄斯,也讓艙室內多了些清新的活力。
但這也只是一點點,更多的卻是來自於歷史的沉重感。
德麗莎悄悄地吐了口氣,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腦子還有些暈。
她以爲,符華的秘密或許會像爺爺一樣,有個五六百年,因爲某些執念而強行續命的存在,但事實似乎更加出乎意料。
前文明!五萬年!
天!這個數字就沉甸甸地讓人發昏!
德麗莎感覺自己頭痛的症狀又因爲這次熬夜嚴重了些,但是所聽到的一切卻讓她怎麼都沒有半點睡意。
當然,也包括這個艙室內的其她人。
絲——
水倒進了紙杯,擺到了符華的面前。
“謝謝。”
“應該的,師傅。”
程立雪坐了下來,就在符華的身旁,一夜的過往傾訴讓她不由自主地拉起了一把椅子,靠了過來,仔仔細細地看着,面前這位如母親般的女人。
來自於五萬年前已經覆滅的時代,又守護了這片土地五千年。
她想起了幼時擡眸間看到的那抹滄桑。
自己的存在,對於師傅來說,或許只是滄海一粟吧?
那樣漫長的千年裡,師傅,是怎麼熬下來的?
“那你又爲什麼會選擇和爺——和奧托站在一起?”
德麗莎按摩着太陽穴,覺得自己離答案還有着距離:
“難道說,聖芙蕾雅對於你來說,連一點留戀的餘地都沒有嗎?還是說琪亞娜的存在對於你來說也只是時間裡的過客?”
實際上,德麗莎的這個問題非常促狹,也讓程立雪的心揪了起來,她看向師傅,又看向學院長,不知道該怎麼辦。
“危險性。”
沒有任何遲疑,符華就說出了這三個字,而一旁的芽衣則被布洛妮婭拉住了衣袖。
她繼續說道:
“律者毫無疑問是危險的,她們對於文明來說就是災難,儘管這個時代也出現了特例,但我不認爲人類應該用‘特例’來賭博未來,而且——”
森!
長刀出鞘的寒光殺來,橫在了符華的脖頸前,清銳的光帶起了一道細細的血線,一滴血珠滲出來,慢慢聚在刀鋒上,鮮豔無比的紅。
“那你要不要先殺了我,再去殺琪亞娜?”
每一個字都好像萃着最惡毒的詛咒,從芽衣的齒間滴出來,持刀的手指上可以看到淡跳的血管,彷彿只要符華多說一個字,就會砍下她的腦袋。
“芽衣!”
“芽衣姐姐!”
“冷靜一點!”
姬子,布洛妮婭,德麗莎都衝了上去,而程立雪更是一步踏到了她的手腕前,連劍柄都握上了。
面對着三個女武神的合圍,芽衣卻好像一塊石頭,一點一點地挪動着,她能感覺到背後姬子的鎖固,也能感覺到腰側德麗莎的阻攔,還有右手上布洛妮婭的一雙小手,她們都在使着力氣,似乎想把那柄暴怒的刀給移開,她們也都在吵鬧着,無非就是要她冷靜而已!
可她又怎麼冷靜?!
對於雷電芽衣來說,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就是琪亞娜,是她的光,是她活下去的支柱之一。
可就這樣,被面前這個人輕而易舉地否定!
她盯着那雙泊藍的眼睛,她希望從那裡看到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悔意,而不是那無情的理智。
手腕傳來了布洛妮婭使來的力,一點一點地在推着。
“芽衣姐姐……不要這樣……不要……”
一向難有起伏的聲音也都帶上了一點點的哭腔,布洛妮婭的小臉上還是那副僵硬,但似乎隨時都會有眼淚掉出來,伴隨着她的乞求。
終於,她的手被搬離了,刀鋒一點點移開符華的脖頸,那顆血珠也滾了下來,在瓷白的皮膚上流下一線暈紅。
程立雪也立刻插進了二人之間,【若水】已經從鞘中微起,散出波瀾的微閃。
芽衣冷笑了起來:
“符華,你一定沒有愛過任何人吧。”
仙人垂下了眼簾。
“也是,如果你真愛過什麼人,你那五千年又怎麼撐下來,除了像個活死人,你——”
“閉嘴!雷電芽衣!”
怒斥的是程立雪,【若水】幾乎出鞘,但是作爲教師的責任讓她繃住了最後一根弦。
“都給我冷靜!!!”
正在這劍拔弩張之時,是德麗莎強行中斷了這即將點燃的引信,也只有這個時候,玲瓏修女才展示出了屬於學院長的威嚴。
最終,斂旗息鼓。
“不論如何,符華,琪亞娜變成律者了,不論奧托打算做什麼,這已經是既定事實了。”
就差把“你已經失敗了”這句話直接點出來了。
“……我明白。”
“呵,你明白?”
芽衣很明顯在氣頭上,這個一向溫柔的少女在失去了寶物之後甚至有些極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但終於又有新的話題截止了這近乎井噴的矛盾。
“先打斷一下。”
特斯拉擡起了手,吸引了全部的注意,指了指符華:
“你說你是前文明遺存的戰士?”
“是的。”
特斯拉搓了搓額頭,怎麼又蹦出來一個?
“你確定只有你一個人守護神州?”
這個問題再符華聽來很是奇怪,但她還是做出了回答:
“我確定,只有我……一個人。”
雙馬尾博士覺得自己似乎掀開了一道謎題的面紗,她站起身,向着符華招了招手:
“如果你是前文明的遺存者,那你可能知道那是什麼。”
帶着疑惑,幾人押着符華來到了劃分給逆熵的艙室,打開門,卻不是臆想之中的實驗場景,倒像是一間剛剛完成搬家的房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
“這些是……”
“你們那個艦長的,我們派人把他宿舍和辦公室裡的東西都取了出來,但是休伯利安裡的東西就沒有辦法了。”
這麼說着,特斯拉向着房間內招呼了一聲,走了進去,很快就和一個藍毛雞窩頭鑽了出來,看了一眼,又小聲交談了什麼,便搬出了一個半人高的箱子。
“這是什麼?”
姬子瞅了瞅這個玩意兒,看上去是個箱子,可卻沒有看到任何扣鎖。
“即墨的東西,我們在這裡面檢測到了崩壞能反應,但是出於安全考慮,我們沒用暴力方式。”
“等等,先不論你們什麼時候把艦長的東西搬了過來,還各種搜查——”
德麗莎舉着小短手,她覺得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脫離思考的範疇了:
“爲什麼你們會認爲符華,這個遺存戰士能夠知道什麼秘密?”
愛因斯坦非常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五十多歲的老蘿莉:
“尊敬的德麗莎女士。”
“嗯?”
雖然很奇怪爲什麼是敬語,但是德麗莎還是非常受用,忍不住挺了挺板胸。
“你爲什麼還會認爲你們艦長是個普通人?”
頗爲惋惜地看了眼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了幾歲的學院長,愛因斯坦搖了搖頭,沒理會跳腳的德麗莎,轉向了已經走到箱子前的另一人:
“符華小姐,你有什麼頭緒嗎?”
“我……倒是知道這個東西。”
符華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這隻木箱的表面,紋理之間透露着歲月的秘密。
“這是鎖……已經失傳了的鎖。”
手指輕移,帶着一種輕靈的美感,吸引了衆多注意,點在了木箱的中央。
咔噠。
一塊塌陷,又是一塊木枝彈出,取出,一根又一根,彷彿拆解積木一般,解開了這隻木箱的頂。
封存其內的崩壞能也進入了感知的範圍,但卻並沒有尋常那般的暴虐,更像是夜色一般,靜靜的溫柔。
沒有人阻止她,符華拆解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所有人都看到了其中的內容物。
是……書?
不論是誰都想不到這一箱的秘密居然只是書,哪怕是愛因斯坦也在這一瞬間陷入了迷茫。
一箱子書,又有什麼需要這麼遮遮掩掩的?
但是解密的人卻停了下來。
程立雪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符華身上,她注意到了師傅此刻的狀態。
遲疑?
不,是驚慌,是失神,是無措,是恐懼。
她看到了師傅顫抖的手指,她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是如此的……脆弱。
——頭暈目眩。
這是符華此刻的感覺。
簡直就好像是被丟進了洗衣機裡,旋轉,翻滾,甚至還有一種嘔吐感。
怎麼回事,爲什麼……想哭?
她不懂,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保存這些書本的崩壞能融開了,托住她的手指,慢慢地下沉,她觸碰到了那塵封的書皮。
心臟在狂跳,也連帶着太陽穴下的血管一同躍動,她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脫出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一片荒涼的宇宙。
不要翻開,不能翻開。
理智在一遍遍地警告着,卻沒有辦法阻止她的身體,她的情感,她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理智,但卻好像是沙漠中的旅人見到了綠洲,她翻開了這本書。
她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炭灰的筆記,卻是過去的文字。
在依稀的過往中,那是曾經作爲“穆大陸”的同樣文字。
她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
“想你的,第37789年……”
——
【想你的第37789年。
【好吧,我承認這樣的紀年法非常肉麻,但反正日記這種東西也不是給別人看的,正經人誰會寫日記給別人看呢?肉麻點也不要緊,我覺得有的時候這種肉麻或許更能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存在。畢竟紀年表除了讓我知道時間太過於漫長以外,並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用來想你,或許會讓這樣的折磨好受一些。
今日地球的情況已經不算太糟糕了,結合了崩壞能誕生的羣居生命已經被殺的差不多了至少比一開始的羣魔亂舞要好很多了,我算是知道了,在量子之海遊蕩的時間絕不能太久,否則誰知道崩壞又會在這顆寂靜的星球上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華,相信我,我會解決這一切的,說真的,這麼多年了,什麼‘拯救人類’,什麼‘延續文明’,又或者是什麼‘信條’,這些東西在時間的滌盪下顯得是那麼蒼白無力又無聊。只有你,守護你,保護你,讓你能在一個屬於人類的文明時代之中甦醒,對於我來說纔是唯一能夠支撐我繼續走下去的原因。
我想,我是自私的。
或者當時MEI博士已經知道了我的這副模樣,所以纔會把我丟在外面的吧。當我看到躺在休眠艙中的你時,我就感覺自己還能再堅持下去。
僅僅只是爲了你。
那麼再寫一遍吧,我愛你,華,我會來喊你起牀的。】
一頁,一頁,又是一頁的日記。
一遍,一遍,又是一遍的愛戀。
這是屬於一個自私的少年,支撐了五萬年的告白。
——咔擦。
【羽渡塵】看着那層層破裂的封印,雖然有些無奈,但更多的卻是輕鬆。
屬於她真正的過去落了下來,彷彿一場雪,純白之中散射着五彩斑斕,吹拂上她的靈魂,讓她變得完整,她從“仙人”變作了“人”。
【羽渡塵】靜靜地看着這片靈魂深處的美景,在那裡,少女的靈魂正如此刻的現實,跪倒在地上,緊緊地抱着那本日記,嚎啕大哭,那是解脫,更是喜悅,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並不孤獨,而是如此的幸福。
被愛的幸福。
【還說什麼萬無一失的封印……】
【羽渡塵】哼了一聲。
明明,你自己就是封印最大的破綻。
最放不下的,最害怕孤獨的,明明就是你自己。
嗯,反正是你自己露餡,總不可能還要怪到我頭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