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眸。
破碎的空間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片虛無的空白。
即墨擡起手,看到的卻是淡雜的線條,好像身體都變成了畫家筆尖的草稿。
不,甚至是一團被暈開的墨,在這片空白上染成了無序的黑。
殘餘的疼痛還停固在感知的每一寸角落,那是上一秒的雷霆震怒,將自己的“意識”碾爲塵埃的狂暴。
“靠!你怎麼來了!”
有些粗獷的俚詞,甚至還有些陌生,即墨想了一會,才從久遠的記憶裡翻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在反應過來的第一時間,即墨就給那團線條貼上了一張猥瑣的臉。
“……好久不見。”
面對着線團大叔的驚詫,即墨卻只是冷着臉,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我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啊!拜託!這可是死人才來的地方好嗎!”
大叔做出了跺腳的動作,看起來情緒有些激動,以至於身體組成的線團也晃動了起來,看上去有些怪誕,又有些好笑。
即墨只是翻了個身,爬了起來,餘痛依存,要知道“它”的憤怒可不僅僅只是“轟殺”這個動詞就能簡單描述的。
“喂喂喂!小子,小子你等等!”
線團大叔追上了即墨的腳步,在他身後不斷晃悠着,蹦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像是什麼“外面的世界怎麼樣了啊”,“有沒有無線通訊手段”,“有沒有石化燃料工具”,“有沒有探索外太空”,層出不窮的詢問卻只得到了即墨的一個字。
“嗯。”
哪怕是線團大叔自己,對於這些近乎於敷衍的回答感到不爽。
“你這回答真像是以前那些喝酒吃菜的小幹部。”
“嗯。”
“你瞧瞧你瞧瞧。”
不過牢騷並沒有發泄完,第三個聲音出現在了這裡。
“他會出現在這裡就已經說明情況非常緊急了,你也別插科打諢了。”
聲音響起於這片空白中的第二處黑色,那顆紮根與空白世界的【黑釘】之上,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形”顯現了出來。
在這片彷彿草稿的世界,只有他是如此清晰,彷彿還活着一般。
一身藏青的袍子,亞灰的長馬尾,還有一雙螢紫的眼瞳。
光是這雙眼睛,就很容易將其與民間傳聞中的“妖”相掛勾。
“蘇(SU),情況如何?”
青年抓了抓腦袋,看着腳旁那顆釘子,似乎是在挑選着足夠的信息:
“如果你是指運行情況的話……沒有出現過異常,記錄與保存安然無恙,【備份】雖然出現了部分損毀,但沒有影響整體,意識與邏輯都能保持正常。”
蘇的視線從那顆【黑釘】挪到了即墨身上:
“但如果是你的話……說真的,你的情況很糟糕。”
說着,還指了指那根老實的釘子:
“要不是它保存了靈魂的根基,你就徹底沒救了。”
可這句話的餘音還在舌尖盤繞,蘇的眉又團了起來,帶上了深深的疑愁:
“怎麼回事?能把你傷得意識近乎崩潰?”
在蘇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位戰友的實力他相當清楚,真正的“抗崩壞武器”,哪怕這個稱號甚至帶有一些人格的侮辱,可也正代表了“即墨”的強大。
蘇很難想象,究竟是什麼,能夠擊破那堅韌的軀體,將意識踐踏爲了破碎的塵埃。
“還有誰呢?”
即墨的反問讓蘇想起了長久之前的那一根指頭,那根破碎大陸,終結時代的一指。
“是……‘它’?”
彷彿這個代詞寓意着某個禁忌,每一聲拼讀都在挑戰着蘇的思考力。
即墨只是點了點頭頭,補充了一句:
“還有一位五核律者。”
“……嘖。”
線團大叔撓了撓頭,本來就雜亂的線條更加散雜,最後憋出了一句話:
“你得回去。”
簡直就是廢話,即墨當然得回去,也必須得回去。
“對了,蘇。”
即墨忽然想起了這位“老友”給自己的囑託:
“我並沒有在‘外面’找到你。”
這句話讓蘇怔住了,隨後,他閉起了眼,嘆了口氣。
“看來,‘我’死了。”
“……只是沒找到而已,而且現在你在這裡。”
蘇搖了搖頭,帶着悲傷卻又釋然的笑:
“這裡的我只是保存的備份而已,我的情況,我自己當然清楚,不可能在漫長的時間裡和你們斷開聯繫。”
說着,他抹了抹臉,笑容又變回了原本那有些狡黠的淡笑,讓開了步,像一個儀賓員般做出了“請”的動作。
“去吧,她一定很擔心你。”
這讓即墨握緊釘子的動作出現了停頓,可他卻笑了,點了點頭:
“羨慕嗎?”
蘇只留給即墨一個白眼,緊接着,黑暗再如潮水般包裹了知覺。
……
呼聲。
海淵之下蕩起了呼聲。
是自己的名字,“即墨”。
越來越清晰,他開始聽到了自己血液流動的咕鳴聲,聽到了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急速上浮的鯨,能聽到夢境龜裂的破碎聲。
“喝————”
彷彿死去的身體猛地躬了起來,好似脫水的蝦,即墨整張臉在瞬間漲得通紅,就連眼眸裡都炸起了一道道血絲。
這突然的反應嚇了旁邊人一跳,但即墨依舊專注於重新操作着半朽的軀體。
深呼吸,劇烈咳喘,抽搐,恢復神經組織與肌肉反應,痛覺恢復,知覺恢復,感官恢復,即墨猛地翻過了身,撐在地上,倒着涕淚痰酸,這具軀殼再一次鼓動起了它老舊的零件,虎虎啼嘯。
“哈!——”
奧托呆呆地看着自己這位老朋友,不由得覺得脊背發寒。
他幾乎都無法確定,這位老友究竟是死是活,從物理狀態的屍體再次睜開雙眼,這如同中世紀詭奇小說的情節就這樣發生在了奧托眼前。
可即墨沒有去理會奧托,他伏下身,最後一次悠長的吐息。
鐮刀再一次從陰影中彎出,直到這個時候,即墨纔看了眼奧托。
那雙自信的狐眸已經褪去了原本的傲然,籠上了一層灰霾,也遮蓋了原本的狡綠色。
只要看到這,即墨就放了大半的心。
“之後再來找你。”
丟下這一句話後,地上只剩下一片踩踏而出的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