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卡利斯家族贏了。
或者應該說,機會永遠留給做好準備的人。
教皇的橫死讓整個天命的統治陷入了混亂,但是連貴族紛爭都尚未開始,一切便消失在了阿波卡利斯家族那周密的計劃之中。
原本打算用於防備的家族親兵都在教皇的突然死亡下成爲了更有力的威懾武器,而正是這本應該在犧牲名單上的家族親兵爲阿波卡利斯排除了天命其他掌權貴族的一切反抗手段。
幾乎就是在一夜之間,天命的實際掌權人從教皇派轉爲了阿波卡利斯手中,而接下來的八個月,更是穩定了權力的掌控。
勝利的果實到來的是如此突然,甚至充滿了不真實感。
但是對於奧托來說,都無所謂了。
他呆坐着,看着面前的水晶棺。
以阿波卡利斯家族現在的地位,造出一隻水晶棺雖然有些麻煩,但絕不是問題。
更何況還是奧托少爺的請求。
他就呆呆地坐着,不看書,也不做研究,彷彿迷路了靈魂。
他看着棺,看着棺中少女,看着她胸口那碎心的大洞。
毫無疑問,她死了,奧托覺得自己也死了。
“你來幹什麼……”
他稍稍擡起眼眸,轉向了站在面前的那個人。
同樣的一雙眼睛。
死寂。
奧托這才低下視線,看到了那個人懷中的人。
啊,她也死了麼。
“你要幫我。”
蒼蠅叮在奧托雜亂的長髮上,滑了幾步,搓了搓觸角,享用起了他身上的污垢。
“呵……”
奧托的眼睛稍稍睜開了些,血絲透滿了那雙青綠的眸子,像是跌入辣椒中的青葡。
“她死了。”
一眼,奧托便敲定了結論。
“還沒有。”
“那也快了。”
奧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酒桶裡舀了一勺酸臭的紅酒,倒在嘴裡,滴滴答答地從脣角溢出來,淋在身上。
他看得很清楚,那名少女雖然還保持着一點點細微的血色,但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或者說是被不知什麼方法停留在“臨死前的一刻”,但毫無疑問,終究得死。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聽起來像是個戲臺上最低級的演員,連感情都帶不進去,你覺得這……”
“我告訴你復活卡蓮的方法。”
嘭!
酒勺落在地上,濺起一片酒液,到處都是紅臭,可奧托完全忽視了這些,他滾了過來,貼在地上,像是條在垃圾溝裡發現了肉的餓狗,又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的蛾子,撲了過來,抱住了即墨的腿,那雙眼裡露出了光,好像破開烏雲的旭陽。
他完全沒有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即墨看着他的樣子,僅僅看着,就好像在回憶。
這副可憐的樣子,這副可悲的樣子,這副……讓人厭惡的樣子。
——“你就是條狗!”
——“一定要消滅崩壞!不惜一切代價!”
兩種聲音,響在記憶中,像是天平的兩個極端,拉扯着他。
但是現在,即墨要任性一次。
僅僅,是爲了自己。
“死之律者的核心,這是唯一有可能復活卡蓮的機會。”
他絲毫不顧及後果地說出這些話,只爲一個原因。
“現在,幫我。”
這句話就像是重啓的鑰匙,即墨看到那雙青綠色的長瞳再次亮起了神采,名爲“奧托·阿波卡利斯”的靈魂再一次回到了這個青年的身上。
狡詐,小心,嚴謹,現在,又平添了一份不顧一切的殘忍。
“你說的,僅僅只是‘可能’。”
“一個‘可能’,你敢嗎?”
奧托笑了,像是個瘋子,幾乎快把嘴脣扯裂:
“你只能找我,對嗎,因爲只有我,只有【啓示之鍵】能夠提供出你所需要的一切,知識,器材,只有我能夠做到這些,對麼?”
即墨沒說話,只是看着奧托。
他知道,這一刻,這個青年已經徹底拋棄了他所有的底線。
爲了那唯一的一個人,他能和世界爲敵。
“你還要我做什麼?”
即墨同意了,因爲此刻的他選擇了任性。
“我要讓你——”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那骯髒病弱的面龐如惡鬼猙獰:
“殺了除我以外的,阿波卡利斯的所有人!”
原因只有一個。
在卡蓮的死刑判決上,阿波卡利斯投了贊成票。
即墨提着鐮刀站在平臺前,平臺上,赤鳶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睡着了,但那根金箭卻在警示着他們少女瀕死的事實。
奧托重新站了起來,【虛空萬藏】在幾秒內便構築了超越時代的手術室。
這是未來的知識,這是過去的遺物。
圓狀刀片,鐮刀狀刀片,氬氣刀……
這些來自於過去的知識中重造的僞物,但是這樣的“僞物”並不需要像擬態神之鍵那樣追求那奇蹟般的威力,只需要“起作用”就已經足夠了。
切開胸膛,清理碎肉,奧托看得出來,這隻金箭也可能是前文明的遺物,雖然比不上【神之鍵】,但也足夠危險。
毫無疑問,這支箭震碎了赤鳶的心臟,但讓奧托更加震驚的,是赤鳶此刻的狀態。
與其說是“瀕死”,不如說是“時間停留”。
停留在了死前的最後一刻。
連血都不曾流出,切開血管能看到彷彿凝固的血液,這讓奧托的壓力大大減輕,畢竟即使能夠提取有關的知識,實操經驗依舊爲零。
不過,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個東西”居然沒有在他使用【虛空萬藏】時跳出來干擾他,這讓他很意外。
“好了。”
鑷子夾起,金色的箭頭徹底剝離了心口,只留下一個空洞。
“接下來要怎麼做?”
他看向即墨,帶着一些好奇。
即墨卻始終在看着赤鳶,不言不語,走得近了些,將奧托擠到一邊。伸出手,輕輕撫摸着赤鳶的臉頰。
溫柔,他的表情,他的眼神,甚至他的呼吸都在詮釋着這兩個詞語的含義。
隨後,撕裂的悶響驚悚地揚起。
即墨的另一隻手,插進了自己的胸膛裡。
奧托清晰地聽見了肌肉被撕開的裂響,他看到那隻手一點一點地鑽入胸膛之中,他看到黑紫色的液體從那創口中一點一點地溢出來。
即墨晃了晃,觸碰着赤鳶的手不得已地離開,撐在臺上,他的膝蓋彎了下去,頂在臺旁,一旁的鐮刀忽然模糊了起來,消失在了即墨的影子裡。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額角溢出了汗,他的全身都在顫抖着,接着,是骨骼碎裂的脆響。
紫黑色的血涌了出來,倒在臺前,漫在即墨的腳下,他終於跪了下去,粗重地喘息着,他的鼻孔一次又一次地張圓,他的背完完全全地挺直後仰,他的下脣完全消失在了緊咬的牙齒中,慢慢透出了那紫黑色的血跡。
奧托忽然明白了即墨要做什麼。
沒有心臟的話,找一個就行了。
這一刻,奧托恐懼了。
他以爲自己已經足夠瘋狂了。
但是,面前這個男人,更加地瘋。
奧托他可以爲了一個人對抗全世界,而即墨,可以不要命。
奧托不理解,當然,也不可能理解。
在千年的時光中相依爲命,從過往的災難中苟活新生。
對於即墨來說,華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了。
是她在支撐着他走到現在,是她讓他能夠維持着“人”這一存在的認知。
“唔!”
他終於漏出了聲音。
他的身體縮了起來,這一刻,連顫抖都靜止了。
下一秒,是骨肉分離的炸響。
血噴了出來,劃出了黑紫色的瀑布。
他的臉完全蒼白了,軟倒在地上,好像被抽空了全部的氣力,奧托看到即墨的胸膛那可怖的洞口,肌肉完全撕開,胸骨破裂翻起,紅的,白的,躺着黑紫色的血。
可他的手卻依舊高高舉起,在他手中是一顆瑰麗的球體。
與其說是“心臟”,不如說是“崩壞能核心”。
即墨癱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強撐着,屏住氣,再一次支起了身體,哆哆嗦嗦地伸出了另一隻手,點在了那顆核心,他的心臟上。
開始了拆卸。
奧托看到那顆堪稱爲“完美”的核心一點點地被剝離,一點點地縮小,一抹抹的崩壞能化爲粒子,消散在即墨的手指尖。
即墨卻依舊在行動着,拆卸着,緊盯着自己的心臟,好像一個專注的雕刻家。
這是唯一的方法,但是,自己原本的心臟蘊含的崩壞能太過於龐大,華那還屬於“人類”的身體根本不可能承受。
他必須將這顆核心一步步削弱,將它封印爲不會影響人類軀體的動力源。
這樣精細的操作,一點一點地,在開膛剖胸的少年手中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奧托只能看着,他不敢動。
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顆核心中令人恐懼的力量,又親眼看着它慢慢地被剝離原本屬於自己的力量。
可惜嗎?
不,他只感到悲傷。
終於,那顆完美的核心被拆解爲了如固液態般的存在,懸浮在即墨的手中。
這是起死回生的鑰匙。
不得不承認,奧托意動了,他緊緊盯着那顆“鑰匙”,他已經獲得了最關鍵的信息:“死之律者的核心”。而現在,面前那顆“鑰匙”會不會對卡蓮也一樣有用?
但是即墨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一眼,奧托再一次老實了下來,甚至背過了身,不敢再看。
即墨吃力地站起了身,胸膛的創口還沒有癒合,每一個動作都好像會倒出身體裡剩餘的內臟。他像是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幾步的距離卻在他彷彿靜止的邁步中無盡地拉長。
但他終於到了,像是跋涉千山萬水的馬拉松。
他撐在臺子上,輕柔地倒下了手,好像不願驚醒一場夢,將這顆“心臟”倒入了赤鳶的創口中。
奇蹟,真的發生了。
那瀕死的創口如同時光逆流般癒合着,就在奧托的眼前。
而代價,則是即墨這如同垂死的現在。
他卻在笑。
得償所願的笑。
安心的笑。
就連他胸膛那破口的癒合速度都好像快了一點點。
僅僅只是一個眨眼,華的身體恢復如初,彷彿未染的白玉。
即墨拿出了一件嶄新的衣物,輕輕地爲沉睡的她換上,新的好像當年剛剛從休眠艙中醒來那樣。
他低下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進行着最後。
“羽渡塵。”
他連接上了那保護着華最後意識的【神之鍵】。
【我在。】
“華的靈魂,還好嗎?”
【保存得很好,沒有任何傷害,多虧了您的‘停止’,否則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保存那麼久,那麼接下來是要——】
“不,等一下。”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睡顏,笑着,卻流着淚。
“把和我有關的記憶,抹銷了吧。”
【……爲什麼?】
【羽渡塵】無法理解,作爲掌管意識的【神之鍵】,它很清楚,他和她的記憶與情感在華的心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組成部分。
她的情感,她的靈魂,如果沒有了那份記憶,華甚至不可能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我讓她變弱了。”
他墨黑的眸子裡出現了自責。
“我讓她變得柔軟,讓她變得敏感,讓她無法足夠得理智。”
華看到自己,卸下心防的那一瞬間,永遠留在他心中最痛楚的傷痕上。
【但是,如果沒有那樣的記憶,她會很痛苦。】
“但她會很安全,她能夠變得鐵血心腸,不會因爲情感的懈怠而露出破綻。”
【您可以繼續保護她啊。】
“以前的我沒做到,你覺得現在的我,還有這樣的能力麼?”
失去心臟的即墨,痛苦地笑着。
【羽渡塵】沉默了。
最後,妥協了。
【那麼,您希望是刪除,還是……封印?】
刪除,還是封印?
即墨輕輕撫摸着她的臉蛋,感受着她重新燃起的溫度,還有自己胸膛的冰涼。
“封印吧,除了她自己以外,沒人能夠解開的封印。”
這是即墨的第二次任性。
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任性。
哪怕已經做出了選擇,即墨的潛意識卻還渴求着那麼一點點的希望。
【我明白了。】
即墨終於站了起來,胸膛也終於癒合了,卻留下了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痕跡。
那是他失去心的痕跡。
他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嘴脣。
好久,好久。
才猛地擡起了身,往後退了好幾步,定定地看着。
“保護好她。”
話,是對奧托說的,但更是對【羽渡塵】說的。
他轉過了身,向着臺階上走了過去。
腳步,緩緩地變快,身體,慢慢地挺直,可到了最後一階,他還是回過了頭。
華還是躺在那裡,沒有醒來。
即墨的背,稍稍駝了些。
他扶住牆,走了出去,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