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盟檔案館,日。第三天。
“什麼事,讓你們搜查隊大老遠要來聯盟查案?”
明明無所事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蹺着腿,可她卻頭也不擡地瞄着林汐,輕蔑中一嘴冷嘲熱諷,絲毫沒把眼前的林汐當回事。
林汐並沒有理會她的無禮,而是遞上一塊屏幕,屏幕上的男人看上去三四十歲,蓄了很長的頭髮和鬍鬚,不過可以看出那張臉的輪廓清晰、棱角分明,一雙眼睛分外銳利。
“他是誰?”
接待者餘光瞥了一眼,林汐的來訪好像打擾了她興致,她拿出指甲刀開始修指甲。
“車海秀。您應該知道,九龍區的軍事研究基地近日被某組織佔領了,領頭的代號導演。據我們調查確認,這位導演便是車海秀,曾經被關押進極寒監獄。我今天來,是需要調查他的資料。”林汐說。
銼刀銼下的碎屑讓她的指甲圓潤平整,她把手指舉高放在燈下,眼睛從指縫的輪廓端詳起指甲邊來。
“能找個更離譜的理由嗎?你們這圖一看就是調的數據庫資料,想必你們根本沒得到對方的面部數據對比。極寒監獄?知道在哪嗎,好多年前那就廢掉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活着回來。”
說罷,她把資料隨手扔了回去。
“上去?”
爲什麼去極寒監獄會用到上這個方位?林汐不由地往上望了一眼。
看着林汐沒有走的意思,接待者乾脆再把話說清楚點。
“你們搞錯人了。麻煩你們上點心,好好調查一番再來。大老遠的,免得白跑一趟。”
林汐拿回屏幕,在上面點了點,再次拿給接待者。
“車海秀在轉移到極寒監獄前關押在合衆國,有完善登記的生物資料。這是我們的步態分析,經分析確認罪犯導演和車海秀是同一人。另外,這是一份合衆國、民國、民主國和君主國共同簽署的文書,確認車海秀身份,並授權搜查隊調用。”林汐說。
看着林汐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樣子把她惹笑了,但她終歸把翹起的二郎腿放了下來。
“這幾個國家還沒公司大。幾個瀕臨解體國家的文書……行吧行吧,既然有手續咱們就走個流程,帶你參觀參觀。”
說着,她站起身,帶着林汐朝着海神檔案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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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寒監獄,夜。
“你知道嗎?整個宇宙是一個大腦!我不是比喻,宇宙真的是一個大腦!”
女孩滿眼裡是欣喜和蓬勃的分享欲。
男人是一個務實派,務實派並不喜歡聽這種誇大其詞的腦補,但看着眼前那個激動萬分的女孩,他並沒有反駁。
“真的嗎?那你給我講講。”
他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比起真實,他更想留住此時的美好。
“你看,太陽是銀河系的一顆恆星,一個星系一般圍繞着一個超大質量的黑洞旋轉,所以星系它是扁平形狀的。星系會扎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星系團,星系團會圍繞着暗物質的引力旋轉,因爲尺度太大了,所以它並不是扁平的,而是一個立體的小團團。然後星系團也是成堆的,它們會組成一大個一大個的超星系團。”
“嗯嗯,我聽着呢。”男人說。
他其實並沒有仔細聽,滿眼裡女孩那張自信的笑臉。他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有點過於寵溺,但在這裡,他每天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看着女孩跟他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
“辣你快問我,超星系團是不是也抱着什麼東西在旋轉,然後變成一個大大的超超星系團。”
女孩那富有激情的話太有感染力,惹得他也笑了。
“好好我問你,超星系團是不是又堆在一起,組成了一個超超星系團?”
“不是!”
女孩心滿意足地翹起下巴。她把手插在腰間,一副小老師的模樣。
“超星系團之間是分開的,每一團和每一團之間都有很遠很明顯的間隙。但是它們各個超星系團之間不是孤立的,它們會被其他星系組成的長長的走廊聯繫在一起,就像城市和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一樣。這個走廊叫做星系纖維狀結構,但我喜歡叫它‘長城’。這些超星系團和纖維狀結構組成的叫做超星系團複合體,是不是沒有想到?”
“哦~原來是這樣。”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幼稚,但他確實有些欣喜於女孩竟然會用高速公路來比喻,畢竟女孩從來沒見過高速公路。他此時只是一個足夠捧場的觀衆,滿足女孩簡簡單單的快樂。
“嘿嘿,接下來就是最有意思的了。因爲宇宙的基本結構,就是無數個這樣的複合體通過纖維結構彼此鏈接在一起,你猜它看上去像什麼?”
“像什麼,像棉絮?”女孩有些失望,他立馬補充道。“你想,棉絮也是圍繞着棉籽散出網狀的結構,棉籽與棉籽之間的棉絲就像‘長城’一樣,感覺就像你說的宇宙。”
“嗯~~棉絮多沒意思。它像腦神經~”
也是,最開始女孩就說宇宙是個大腦,那自然該像腦子裡的東西。
男人點點頭。
“你看,這是我們大腦的神經元。細胞核就像是超星系團、這根長長的軸突就是‘長城’,宇宙的結構幾乎跟大腦切面圖一模一樣。而且不只是如此大的尺度,在各個尺度上宇宙都跟大腦很像。”
“是啊,真神奇。”
神奇歸神奇,可他知道這兩者區別很大。神經元靠的是電信號,而宇宙星系靠的是引力。信息的傳遞不能超光速,如果宇宙是個大腦的話,由於它太大了,傳遞的信息會慢到這個大腦根本無法思考。
“誒~你是不是在想光速太慢了,宇宙誕生總共才137億年,一條突觸就要走幾億年,這個大腦沒法思考?”
他笑着搖搖頭。並不是否認,只是被女孩猜到了小心思而無奈地搖頭。
“如果不是光速,而是超光速呢?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女孩說話像在表演話劇,說超距作用時故意把聲音模仿得很靈異,像跟幼兒園小朋友講故事的老師。但在他眼裡,這些都只是活潑可愛而已。
“你是說,一個宇宙尺度的量子糾纏?”
“對呀,量子糾纏產生必須兩個量子最開始離得很近,宇宙最開始也是皺縮在一起的,可以滿足這種糾纏條件。你說有沒有可能,宇宙的神經網絡裡就有這種超遠距離的協調,這樣的話就能突破這些幾億光年的限制,讓它們能產生思考?”
他苦笑着正準備搖頭,卻無意瞥到了旁邊的窗子。圓形的窗口並不比頭大多少,可是此時窗外突然閃出了一道猩色的紅光,透過窗口,把他的整個臉照得通紅。
大約持續了兩秒,窗外再次回到一片漆黑,玻璃變回反光的鏡面,把他那張俊朗又棱角分明的臉照得清晰可見。
他呆呆地看着窗口,即使再也看不清窗外的東西。臉上的笑容也隨時消失。
“喂喂,怎麼辣,被我說的話嚇傻了?”
女孩戳戳他,試圖讓他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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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你說的,”他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孩“或許是對的。”
就在這時,過道的喇叭裡突然傳來了高聲擴喊。
「休息時間結束,請各位獄員回到自己的房間!再通知一遍,放風時間結束,請獄友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5分鐘後會進行檢查,未回房間者會受到嚴厲處罰。」
“看來今天的聊天又要結束了呢~”
聽着警報,女孩有些遺憾,不過遺憾裡也是滿足。她說了好多好多話,講了好多好多奇怪的故事,這些故事美極了,像睡前的童話書一樣如癡如醉。
“對啊,不過沒事。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
從剛纔看到窗外開始他就變得有些奇怪,但是他對女孩的態度依然溫和耐心。
“海秀,謝謝你每天陪我聊天。你會一直願意聽我給你講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嗎?”
他笑了,說實話,他挺喜歡的。並不是故事的內容,而是這個過程。
“當然,直到你不想給我講爲止。”
“那就,明天見~”
“或許不用明天,晚些就能再見。”
“好~那就晚些見~”
車海秀,這是導演的真名,這裡便是極寒監獄。
那場自由之戰過去有些久了,大家逐漸忘記了極寒監獄是什麼,只知道那裡關着自由之戰的戰犯,而那些犯人絕對逃不了。
在人們的認知裡,極寒監獄裡好像是某個冰雪覆蓋的山上。不過極寒監獄有一個更好理解名字——天苑四空間站。無法逃離的原因很簡單,它根本不在地球上,而是離太陽系10.5光年的一個恆星系統。
二十一世紀,人們發明了閃點跳躍超光速飛船。超光速飛船並不是可以不受到光速和距離的限制,而是先以低於光速的速度飛到宇宙某地,然後再在此處開上一個名叫閃點的類蟲洞“傳送門”,僅在傳送門之間飛船可以以超光速運行,既受相對論的限制,又能依靠量子力學繞過限制。
爲了探索太陽系以外的宜居可能,人們在天苑四的宜居帶上造了一顆行星,這比半人馬星系的那顆靠譜,不過就是離得太遠了。人造星並不穩定,需要靠人清除大量的宇宙塵埃,於是民主國想了一個辦法,把不能殺卻又礙事的罪犯運到這裡充當勞動力。
而當年的導演,作爲革命軍要犯被送了過來。直到革命軍勝利,直到戰爭結束,直到沒有人再提起他們,被世人遺忘在這個太過遙遠和陌生的地方。
“3天后,一艘無人駕駛的超光速物資運送船會登陸人造星娜姆達。這是我們唯一越獄的機會。”
導演靠在玻璃牢籠的邊上,跟旁邊牢籠裡一個壯碩的囚犯說着話。
此時正是吃飯時間,比起導演面前的卡拉膠混合的能量塊,那個壯碩囚犯面前大塊的三文魚刺身顯得更美味可口一些。那是三區的獄頭大熊,三區男性都用動物稱呼、女性都用花做名字。
“這裡離地球10.5光年,地球給你發個消息10年半才收得到,連空獄長都沒法知道物資多久送,你怎麼確定有船過來?”囚犯問。
“被捕之前我跟戰友約好了,如果觀測到離地球最近的那顆磁星產生了快速射電暴就接應我。我們這個宇宙裡有一種如量子糾纏般的超距現象,磁星產生快速射電暴的同時會引起我們這裡另一顆中子星共同產生反應,這座太空站會在同時觀測到一個特殊頻率的射線,和地球接收到的時間差不會超過5分鐘。
“這種現象能不受時空約束,是我唯一能和地球達成合作的辦法。可惜快速射電暴是隨機產生的,所以我只能等,或許我這輩子都等不到,但今天它發生了。這是命運,命運告訴我們時機來了!”
導演當年只是賭,他有和女孩同樣的幻想,意外的是這個幻想驗證了,宇宙真的像大腦一樣,而讓宇宙思考的方式,正是這種鬼魅的超距作用。
“不說你這個理論胡不胡鬧,我們這裡沒過多少年,但推算的話地球差不多過去100年了,你所囑咐的那些人可能都沒活到今天,別提還記得跟你的約定了。”
大熊的嘴裡吮吸着魚肉精巧的肉質,說話滿是嚼音。他跟導演不一樣,空獄的關係打點得很好,天天有吃有玩還有人供着,要指望九死一生地回去不是一個划算的買賣。
“你應該明白,這裡軌道太髒,小行星頻繁撞擊,根本沒法作爲第二個地球生存。項目已經放棄了,空獄長在安排空獄警逐步撤離,超光速飛船承重有限,肯定會留我們自生自滅。落葉也得歸根,錯過了這次,我們會死在這個鬼地方。
“拼一次,至少比變成太空中的垃圾強。”
大熊嚼着那大塊的三文魚,魚肉可能放得太久了,吃在嘴裡有點綿。他那雙如他身材般粗壯的大手捏着一張郵票大小的照片,一邊吃着三文魚,一邊看着那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姑娘,胖乎乎的,比普通小孩長得蠻橫,憨憨地比着一個勝利的手勢咧着沒門牙的嘴在笑。
照片的尺寸和大熊龐大的身軀差距太大,他一個拇指就能蓋住那張小照片,卻顯出一種奇怪的融洽感。
“物資船頂多能坐5個人。你們一區還剩6個人,我三區剩12個人,位置怎麼分。”
“我不帶我們區的,但我需要指定你那裡帶一個人。”導演說。
大熊側目,這話他有些詫異。
“梔子那姑娘?”
梔子是和他聊天那個女孩的名字。
“對,除了我,其餘都帶你的人。”
“你帶宋俊鎬。你要能回去,比她好的姑娘多了去了,但這一路九死一生,多個能手多份活着的希望。”大熊說。
“梔子跟我們不一樣,我們待在這兒是有罪,但她只是生在這,爲了實驗無重力條件下的生子實驗。她是個乾淨的人,應該有自由。”
“哈哈哈,”彷彿聽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大熊敞開肚子大笑,“滅了那麼多個幫、搶了那麼多的肉,那些跟你都是過命的交情,你一個不救反倒非要帶那個小情人,我該說你是毒辣還是癡情?”
“等你回去你女兒都一百多歲了,你不一樣願意拼上一命?”
大熊把那枚照片搓進拳頭裡擋住,既然導演要帶梔子,至少他心裡對這件事有譜。梔子也並非一無是處,她愛看書,懂的東西雜,說不定有用得上的。
“我還沒說答應你。”
確實沒說答應,但既然已經開始考慮人手了,事就成了一半。不過大熊在監獄的地位更高、籌碼更多,要找他合作,自然需要拿出更多誠意。
“什麼條件?”
“空獄長的右臂,那個義體能控制暗物質扭曲時空,也是超光速的鑰匙,我們要走必須那個東西。你把那條手臂拿到,算是咱們的軍令狀,至少證明你有實力讓我幫你。”
導演要拉上他是因爲他是這個監獄裡最有實力的囚犯,但他不想給導演陪葬,在導演沒把最後一把鑰匙攥在手裡前,他不會摻和進來。
“沒問題,你今晚安排一下,等我消息。”
唰的一聲,送餐口打開了,到了收紙餐具的時間。玻璃牢籠外的收餐機器人已經就位,導演一口沒吃,紙碗上那切割整齊的能量塊還是個方方正正的,一齊被導演塞了回去。
“對了,我還想問你個問題。不想回答也沒關係,純粹只是好奇。”大熊說。
“你說。”
“我知道你是挺喜歡梔子那姑娘的,但我也清楚你是一個什麼人。如果這次越獄遇到了危險,你和梔子只能活一個,你會怎麼選。”
導演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那兩條深邃的目光像兩條通向黑暗的隧道,能讓當他無言以對時,透過那雙眼睛把答案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