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正刻(早四點左右)
晴朗夜空中繁星點點。
子時正刻(零點)後才露面的月亮,
此刻已經爬上高天,灑下一片清輝。
周圍野地上還未化的落雪,在月光下顏色灰白。
“咕~咕咕~”
站在驛站外樹上的貓頭鷹叫聲傳來,
顯得凌晨愈發的安靜。
長垣驛站,
房頂上的陰暗處,徐載靖坐在狼皮墊子上,厚實保暖的披風裹着很是嚴實,將他與夜色融爲一體。
上好弦的強弓就被他橫放在披風下的雙腿上,一旁擺着一筒羽箭。
搓了搓手後,徐載靖將雙手罩到了自己的沒戴護耳的耳朵上。
下面的院子中,
幾輛馬車載着精糧物資,沒套挽馬的車轅,被支在地上小臂粗細帶杈的木撐撐着放平。
何灌則在馬廄中走着,不時的在馬槽中添些夜草精糧。
“吱~”
開門聲響起。
徐載靖看了過去,
卻是驛站內的兩個驛卒,挑着燈籠呼着白氣開始在驛站內巡視開來。
這等凍人的天氣,他們可不想出來巡視。
但徐載靖這一行人身份頗爲遮奢,偏偏這夜裡還罕見的安排了崗哨,他們作爲驛卒卻是不好在房中酣睡的。
真要惹得這幫貴人不快,別說他們,這驛站中的驛長、驛吏也沒好果子吃。
因爲得了吩咐,這出來巡視的吏卒並未靠近何灌所在的馬廄,只是挑着燈籠在院子裡轉了一下,查看一番後便回了屋子。
“呼~”
徐載靖用披風掩着口鼻,呼了口氣。
有披風擋着,別處藉着月光也看不到他呼出的白氣。
忽的,
徐載靖停下了動作,耳朵動了下後朝不遠處的官道看去。
此時貓頭鷹不再鳴叫,徐載靖將手放在雙耳旁,於是聲音清晰了些,是馬匹疾奔踏地的聲音。
“咕~”
徐載靖模仿貓頭鷹叫了一聲。
聽到聲音,院子裡的何灌停下了動作,看了屋頂一眼後,靜靜地傾耳聽去。
很快,
馬蹄聲靠近,驛站裡,方纔出來巡視的的驛吏、驛卒也走出了屋子,挑着燈籠走上了牆邊的哨樓。
看到牆頭燈籠的亮光,
驛站外傳來了狂奔騎士的喊聲:“銀牌軍令,速速備馬!”
聽到此話,
驛站內立馬一片忙碌,
有‘快灌葫蘆熱水’的喊聲響起。
院門打開,
一匹鞍韉齊全的蒙古馬很快便被牽了出來。
驗明印信後,新馬繮繩和熱水葫蘆都交到了奔來的驛卒手中。
不知跑了多久的驛卒,此時全身滿是風塵白霜,感受着手中熱乎乎的葫蘆,說了聲感謝就將葫蘆塞進了懷裡。
驛卒拱手一禮後,再次馭馬狂奔而去。
這一番動靜也驚醒了顧廷燁、兆眉峰等人。
各自房間裡亮起了燭光,顧廷燁的聲音響起:“稚闕,別睡了!咱們早做準備早出發,早到南樂再睡!”
於是,院子裡再次忙碌起來。
幾個悶着的竈口被塞進柴火,火焰一下就旺了起來,或是做飯或是熱水。
徐載靖站在屋頂上動了動有些冷的身子。
顧廷燁則穿戴整齊,從屋舍中走出來時,
正好看到阿蘭將昨日傍晚摘下的銜鐵(馬嚼子),扔進熱水桶中加熱。
瞧着顧廷燁看來的好奇眼神,阿蘭解釋道:“二公子,我這是熱一下銜鐵!等會兒給馬匹上轡頭的時候,不會因爲銜鐵太涼而驚着馬兒。”
顧廷燁點了下頭。
之前在汴京,他騎馬的時候都是鞍韉齊全的,真沒注意冬日還要熱銜鐵。
走在後面的高璞玉,呼着白氣道:“二公子,要是在野外沒熱水火堆,要麼不卸,卸了就要將它揣懷裡暖和着。”
“嗯!”
整備完畢,
徐載靖一行人用了早飯,便出了驛站,繼續朝北而去。
路上,
衆人先是緩步慢走讓坐騎熱身體,兩刻鐘後行進的速度逐漸快了起來。
等太陽從衆人右手邊緩緩升起的時候,徐載靖等人馬身上,已經有了幾處白霜的痕跡。
衆人一路呼出的白氣,因爲太冷,有的凝結在各自的眉毛睫毛上,有的凝結在鼻前的圍脖或上面的帽檐上。
雖然太陽只是露了個頭,便讓徐載靖等人舒服了很多。
沒出太陽的清晨,路上溫度太低凍得人臉頰生疼,身體實在難受。
顧廷燁騎馬在徐載靖身旁,側着身子面朝太陽,感受着聊勝於無的陽光,悶聲道:“靖哥兒,這個時辰.呼.莊學究應該到學堂了吧?”
徐載靖腳踩雙鐙,從小驪駒背上站起來活動着有些僵的腰腿,道:“嗯,長柏都學了一個多時辰了。”
顧廷燁又看了眼徐載靖的馬鐙上的皮靴,道:“靖哥兒你腳凍僵了沒?”
徐載靖坐回鞍韉上,搖頭道:“靴子裡塞了不少呼延家送來的烏拉草,還行。”
看着顧廷燁的眼神,徐載靖又道:“午間用飯,我分你些。”
“這還差不多,不枉我辛苦陪你一趟。”顧廷燁道。
上午巳時(十點左右)
積英巷,
盛家,
燒着地龍的學堂中甚是溫暖,
摟着一條兔皮圍脖的喜鵲,坐在學堂後面的矮木臺上,一邊看着小桃的圍脖,一邊低聲道:
“青草姐姐、秋娘姐姐她們不來,木臺空蕩蕩的,咱們都不好擠着睡覺了。”
臉頰胖乎乎的小桃同意的點了下頭,微微咂了咂嘴,似乎在回憶什麼美食的味道。
旁邊的不爲探着身,低聲道:“這麼冷的天氣,兩位公子和青雲哥他們趕路可是受罪了。”
另一邊汗牛連連點頭。
坐在最後面的明蘭一邊在硯臺中掭着毛筆頭,一邊聽着後面小廝女使們的低聲說話。
如今衛小娘還在,
明蘭沒有讓衛恕意生氣難產,沒有遭遇喪母之痛,
所以明蘭她也沒有因爲自責、思念亡母,或是胡思亂想,導致鬱郁食少吃不好,想得多流淚睡不着,從而影響身體成長髮育,身子變得羸弱。
相反,這些年她養在老夫人膝前,吃得好睡得着,身體很是康健,正常發育後,身量已然比如蘭還要高點。
而且明蘭頭上青絲如絹烏黑靚麗,皮膚紅潤白皙如凝脂。
要知道,衛恕意能入盛家,便是王家看好她的出衆的顏色氣質。
另外,其他先不不說,有個當探花的父親,盛紘的樣貌也是出衆的。
所以,集合了兩人相貌優點的明蘭,雖容貌稍顯稚嫩,還有着微胖的臉頰,但此時已然是個極出彩的美人胚子。
聽着身後小女使繼續嘀咕的聲音,明蘭捏着掭好的毛筆垂首準備寫字。
剛寫了一個,明蘭側頭看着徐載靖的座位,睫毛長長的眼睛眨了眨,聽着隔扇外傳來的一陣寒風呼嘯聲,她抿了抿嘴。
明蘭小時候是親身感受過挨餓受凍的,那還是在靠南些的揚州。
而靖表哥他們卻是要去更北邊。
這時,
“休息片刻。”
前方桌案後的莊學究,有些興致寥寥的擺手道。
學堂中瞬間氣氛一鬆,小廝女使們開始忙着奉茶送點心。
而明蘭卻沒怎麼動,只是控着手中毛筆,在紙上另起一行,寫起了‘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幾個字。
寫字的時候,明蘭聽着小公爺齊衡和三哥哥長楓的說話聲,感受到了不時掃過來的視線。
明蘭沒擡頭,只是抿了抿嘴脣,嫩白的手指捏着筆桿,繼續寫着‘北風其喈,雨雪其雱’。
身前一暗,明蘭蹙眉撇了眼衣角的顏色,這才擡起頭。
“姑娘,喝茶。”
小桃擋在了明蘭和齊衡之間,捧着茶盞說道。
明蘭眉頭放開,笑着放下毛筆,接過茶盞暖了暖手後,吹了兩下便喝了起來。
學堂最前面,
坐在桌案後的莊學究,將學堂內的情景盡收眼底。
眯着眼看了看錶情稍有失落的齊衡後,莊學究微微蹙眉,吐了口氣。
待衆人休息的差不多,莊學究用摺扇拍了拍桌案,待衆人看過來,道:
“白高已復,遼金相爭,爲師今日心血來潮,咱們不如就論一論這燕雲之地,如何收復,如何治理。”
“一刻鐘,你們思考一番。”
衆人趕忙應是。
一刻鐘後,
載章被學究點名,第一個抒發己見。
衆人說話討論的聲音中,
明蘭坐在最後面,拿着毛筆在紙上像模像樣寫着什麼。
映着隔扇窗紙透進來的亮光,依稀看出明蘭筆下的紙張朝下的一面已經被用過。
明蘭此時很是節儉的在用另一面。
但細細看去,明蘭此時卻沒有寫字,而是在畫畫。
幾筆之間,依稀看得出是個騎軍,坐下一匹大黑馬,手中還高高擎着一杆‘周’字大旗。
旗幟前方畫着一個城門樓,
明蘭在一旁又畫了個木樓後,又在木樓上畫了個梳着朝天辮的火柴人。
不知想到了什麼,明蘭微微笑了一下。
而側前方的齊衡,剛站着說完了自己的想法,一邊坐下,一邊有些自得的朝給他鼓掌的墨蘭、如蘭看去,順便看明蘭的時候,便看到了明蘭臉上泛起的笑容。
看到此景,齊衡頓時心中熨帖無比笑着的抿了抿嘴。
莊學究位置太好,不用特意看,這番情景便再次映入眼簾。
“哼。”
莊學究輕哼了一聲,捏着摺扇道:“長楓.”
北遼,
南京析津府,
昨日下了場雪,
雪不大,很快便融化乾淨。
北遼皇室在城中建有行宮,面積也不大。
此時,後廷殿外,一位僧人腳步匆匆的朝宮殿走去。
見到此人走來,沿途路邊的北遼腹心部禁衛,皆是行禮致意。
邁過門檻進到殿內,寒氣被擋在了門外。
這僧人一邊整理了儀表,一邊平復着自己的呼吸。
來到後殿,
還能看到一旁站着幾位和北遼女官打扮不同的蒙古諸部的健婦。
隨着通傳,這僧人跟着內官走了進去。
溫暖的後殿鋪着厚實的地毯,
兩名摔跤比拼的健婦,正氣喘吁吁的在地毯上角力。
看着桌案後的耶律隼、耶律英,僧人躬身行禮後,道:“殿下,大長公主,汴京妝佛臺飛鴿急報。”
耶律隼和姐姐對視一眼後,揮了揮手,道:“行了,下去吧。”
兩名健婦鬆了勁,起身後行禮朝外退去。
相較於幾年前在汴京皇宮,
此時的耶律英的面容一看便知是個女子,
相貌雖不柔媚美豔,但眉眼間英氣十足,眼神淡然,自有一股別樣的氣質。
梳着婦人髮髻的耶律英,朝着那僧人伸手道:“法師,請坐。”
有健碩的女官奉上裹着錦緞的繡墩,也有女官將僧人手裡的情報接了過去。
在耶律隼的示意下,女官把急報直接遞給了他姐姐耶律英。
“法師,急報說了什麼事?”耶律隼問道。
“回殿下,彌勒首徒來信,說是徐家五郎這廝昨日已經帶人北上去往貝州!”
耶律隼皺眉道:“是貝州滅口的事情,讓大周察覺到什麼了?”
僧人搖頭:“這倒沒有,但彌勒首徒信中又言,如若可能,便讓咱們趁機結果了這廝,以絕後患”
看到耶律英放下寫着情報的紙,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按信中所言,大周並未察覺。徐五郎去貝州,也只是因爲和彌勒首徒有仇怨,不知怎麼激怒了大周皇帝,被髮派到了貝州轉一圈。”
耶律隼點了下頭,隨後又有些挫敗的嘆了口氣:“要是當時謀算成功就好了,誰知會這樣!”
聽到此話,坐在繡墩上的僧人低下了頭。
耶律英看着桌案上的紙張,眼中有些回憶神色的挑了下眉後,淡淡問道:“以咱們在大周境內的好手,可有把握結果了徐五郎?”
耶律英的聲音在殿內傳開,有一個侍立在殿內,一看便是耶律隼心腹的北遼禁衛皺起眉頭後,看了眼耶律隼。
僧人看了眼耶律隼,以及不遠處的禁衛,想了想後,道:“大長公主,徐五郎這廝,一招便廢了白高悍將米母拓夏;金羊山寨,照殿下所說乃是以一敵百。”
僧人深吸了口氣,繼續道:“克夷門決戰十幾人擋近萬人暫且不說,只是前些日子我們知道的,徐五郎在白高皇宮內,一槊將鐵鷂子給抽.抽打的人馬離地,這等人物”
僧人搖了搖頭,道:“彌勒信徒雖有往生之志,但野外浪戰徐家五郎實乃是送死。這廝,實非人力所能結果了的。”
耶律英蹙眉想了想:“如若不計損失呢?”
“若依大長公主所言,便可將其引至貝州城中,用金汁火油潑灑、毒箭強弩攢射、人命拖延消磨,總能讓他出不了貝州城!”
耶律隼面有不忍的抿着嘴,看了眼姐姐。
僧人又道:“但,這樣一來,大長公主後面的謀算,沒了貝州這個中樞,便不那麼好發動了!以後能牽扯大周多久,實在難說。”
耶律英頷首,悵然道:“如若可以,真想和大周做筆買賣,讓這徐五郎來咱們北遼,爲我耶律家征戰一二。”
一旁的耶律隼眼睛轉了轉,道:“姐姐,年後弟弟我繼位大典,或可邀他爲使節,來析津府一趟。”
僧人搖頭道:“殿下,那徐五郎忙着大周科舉,許是不會來參加的。”
耶律英擺了擺手:“命貝州周圍諸人,靜伏待命,就是死也不能壞了我的事。”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