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灰驢,背上搭着一個搭袋,又坐着一名道人,搭袋發舊泛白,道人衣袍也發舊發白,搭袋晃悠,道人也晃悠,慢慢悠悠下了山。
狐狸早已熟路,走在前面。
一路下山,還沒走上官道,卻見小路上有不少人走來。
既有和自己同行的,從身後的另一條岔路匯過來,又有對面走來的,顯然也是往楓山去,又顯然不是往紅葉觀去。既有商人百姓,也有衣着頗爲富貴的婦人與小姐,多是女子。
還有捕役。
小路太窄,馬車大轎進不來,路上的人多是步行,或者坐二人擡的竹轎,也有騎驢的。
狐狸很有禮貌,停在路邊相讓。
一名肥胖的中年人騎着一頭大黑驢,從它身邊走過,纔剛陽春三月,天氣只能稱得上暖和,中年男子明明沒有走路,卻也大汗連連,一邊行走一邊不斷擡手,用手絹擦汗,顯然體虛極了。
狐狸先是好奇看他,又看他騎的驢子。
好大一個人!
好大一頭驢子!
回頭看向林覺,又看黑驢,比較一下,果然是要比自家的驢兒大些。
不過自家的驢兒也不算小。
比不得一些大驢,但也比一些瘦小的驢要大一些。
算箇中驢吧?
對,自己家的是個中驢。
狐狸如是想着。
身後林覺卻已很疑惑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善信,敢問一句,爲何今日這條路上人這麼多?”
“啊?”
中年男子停下腳步,擦着汗看他:“難道這條路上不是每天都這麼多人嗎?”
“是嗎?”
“不、不是嗎?”
林覺一聽才知道,原來他也不知道。
“雖然這條路我們也沒走過幾次,不過以前走的時候,路上的人都很少啊。只有那邊村子裡的人。”林覺說道,“爲何今日人這麼多?”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第一次來。”中年男子停住驢兒喘着氣與他說話,“不過這邊山上住着一位神仙,說是有些特殊的本領,可以幫人甩掉一身、唉、泡泡肉。京城很多大戶人家的婦人千金還有歌女舞姬都來過,都說非常靈驗。我這身泡泡肉也有些年了,怎麼也掉不了,現在別說走路了,說句長點的話都說不完整,唉,這纔來試一試。”
說着停頓了下,喘一口長氣,又伸長脖子看一眼路上的人:
“依我猜啊,應是春末將夏,京城中大戶人家的妻妾、青樓中的女子要露身段了,有些着急,所以纔來求神仙想辦法。”
林覺聞言又看了看路上的人。
剛纔人還多,這會兒倒是不見幾個了,不過仔細回想一下,路上遇見的人,確實大多是衣着不凡的婦人,又有一些塗鉛抹白的女子,像是這位官人一樣的男子倒是不多見。
“哪邊來着?”
“這邊。”
中年人擡起胖手來指着。
林覺順着看過去。
這一連片都是楓山,自己正從那方來,牛村在中間,若去紅葉觀該往右邊走,而中年人指向的是左邊。
看着不是一個方向,可似乎距離也不遠。
林覺忽然想起當初自己等人埋在道觀背後山中、被人挖出來又埋回去的天材地寶,當時還猜測,山上可能有位鄰居,不過直到現在爲止,也沒有哪位精怪前來拜訪他們。也不知是從未來過,還是來的時候剛巧趕上了他們在京城的時候。
“幫人減肥?”
“差不多。”
“可知這位神仙的名姓?”
“不、不知名姓。”
“不知名姓?”
“是啊……”
“不知名姓,官人也敢去拜?”林覺驚訝得忍不住笑了,見過亂拜邪神的,沒有見過亂到這個地步的。
“唉,病急亂投醫,還不是沒有辦法。”
“多謝善信,小心一些。”
“是是!也多謝道長!”
一頭大黑驢,一頭灰驢,交錯而過。
狐狸依然走到前面,見到四周無人,輕巧一跳,便乘風躍出極遠,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它們,比較兩頭驢子。
晃晃悠悠到了京城。
如今林覺這張臉雖還遠遠沒到樊天師那般可以靠臉吃飯的地步,但城門口的守衛倒是最先認識了他,不待他出示度牒名牌,就請他進去。
經過聚仙府,又有好幾人登門。
林覺好奇的看了兩眼。
灰驢雖不識路,但知道跟着狐狸走,不等他多看,便已邁着懶洋洋的步伐,載着他過了長街,進了宅院之中。
牆壁上有幾句雜詩,林覺看了一眼就知道,最近潘公應該沒回來。走進宅院,果然不見潘公,而只有一道身着道袍的身影站在湖邊柳樹下,只見他負手昂頭,給人留下一個削弱的背影,似在憂慮天下之事,又似有詩詞即將出口,具體是什麼,莫測也。
然而聽見一句“驢兒回來”,他陡然回身,臉上的高深莫測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若是被京城的別人看見了,怕也不敢相信,這位被整個京城乃至秦州北方許多百姓推崇備至、在外面也威風八面的樊天師,在這院子中,竟會對這一名年輕道人如此恭敬有禮。
“道友回來了?正好!我託那位精怪帶去徽州的信已經有了回信!”
“在哪?什麼時候的事?”
這一點倒是不出林覺的意料。
之前就聽樊天師說,這隻精怪善於奔跑趕路,如此說來,日行千里應該不是難事。可它年前就將信送了出去,就算算上找路的功夫,也該在正月之內回到京城,可它卻遲遲沒有回來。當時林覺就知道了,應該是它在等師兄們的回信。
“上個月初就回來了。
“我去取來。”
樊天師大袖輕甩,當即離去。
林覺怎好讓他去給自己取,便跟在他後面,在他的小院門口等。
只見樊天師的院子和他的院子格局相差不多,稍大一些,中間也有一棵樹,卻是一棵枇杷樹,這時節已經枝繁葉茂。而他進了一個房間,很快就抱着一個小箱子走了出來。
“都在這裡了。”
“好。”
林覺打開箱子一看,全是信封。
道了一聲謝,這才離去。
狐狸先他一步回了院中,此時正站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仰頭盯着樹枝,腦袋又微微歪着,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林覺也瞄了一眼,第一眼不覺奇怪,只覺得和自己第一次來院中的時候一樣,第二眼才發現有些不對。
稍稍一想,這才恍然。
這會兒已經是晚春時候,山上的桃李杏梨都已次第花開,又都謝完了,剛纔樊天師院中的枇杷樹也已枝繁葉茂,可這一棵海棠樹卻是直到現在也是光禿禿的,和去年寒冬時一樣。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
正想着時,羅公也從屋中走出。
“羅公,這樹……”
“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反正今年它一直沒有開花長葉,但也沒死。”
“這樣啊……”
不知爲何,也想不明白。
林覺暫時也無暇多想,只在石桌邊坐下來,放下箱子,取出一封封信件。
前面總共七個師兄,除了三師兄外,六個師兄都回了信,又分別爲他和小師妹回了信,總共十二封。
林覺自然只看自己的。
想了想,他從六師兄開始看。
果不其然,六師兄是最後寫的。
爲什麼這些信等到二月初才送回來?自然是因爲林覺和小師妹請了六師兄幫忙帶信到黟山,六師兄要去找人,隨後大師兄收到信後,又要等大師兄寫完信託人帶給六師兄,六師兄收到信,這纔開始往回送。
六師兄在信中寫明瞭這一點。
林覺耐着性子,逐一閱讀。
如今天下越來越亂,但凡達官貴人,都對時局走向十分關切,這關乎他們的利益乃至身家性命,六師兄擅長扶乩占卜,因此在求如縣混得風生水起。
四師兄和他離得近,今年還去找了他過年。
碧落縣的石門山也真是適合四師兄及他的好友們清修的地方,四師兄在信中說,他整日和自己的好友們待在一起,吹笛煮茶與修行,又與山中山神與山林更深處的精怪結交,過得很自在,那些文字中透出的悠閒,儼然神仙日子甚至林覺讀來也覺得羨慕。
五師兄在翠微縣,常常四下行醫。
他倒沒有說自己的得失,但七師兄卻在信中說了,他即便在明霞縣也聽說了五師兄的名聲。
而七師兄的社交能力果真很強,他的那間道觀本身就在路邊,他又真如自己所說,置辦了幾間客堂用來免費留宿行人,常有商人經過,留宿在他那間道觀中,甚至後來專門有人慕名而來,他因此已與好幾位行商結下了情誼,靠着這些行商,從黟山浮丘峰到琅峰縣,都可以送信,在自己和小師妹二人沒有回信的時候,託七師兄的福,幾位師兄已來往了好幾封信。
就等自己和小師妹的地址了。
二師兄的信則很簡短,只說自己去了一趟原枯澤縣境內,找了許多天材地寶,煉了很多丹藥,說如果他們有需要,就回去拿。
一番細讀下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
似乎幾位師兄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亦或是在修行上也都很有進展。
幾位師兄都有幾個共通點。
一是對於三師兄都一點不擔憂,甚至二師兄還責怪三師兄太過於不靠譜,七師兄則對他們那晚的經歷很感興趣,也對那位正在追三師兄的華公主長什麼樣十分好奇。
二是自己臨別時給他們的法術,他們幾乎都已學會了,有的會在信中提幾句與他討論。
三是請自己在京城小心,照顧好師妹。
“……”
林覺搖了搖頭,心中很是複雜。
好似臉上帶了幾分笑意,這實是在讀信之時不知不覺的,可心裡又滿是感慨唏噓,讀完信後,難免有些悵然。
想再讀一遍的,天又晚了。
只好收起這些信件,回了屋中。
不管怎麼說,這幾封信來得也是恰到好處,好似在這落花時節,與幾位師兄又重逢了一面。
忍不住一夜回想,又不自覺夢迴浮丘。
好似回到當年,也正是春天,師兄妹九人與師父一同坐在浮丘峰上的桃花林中,常有白狐在林間乘風奔跑,又有貓兒跳起來捉蟲子,師門衆人隨意的坐在桃花樹下吃喝閒談,不談從前,不想未來,全無憂慮,只有瑣事與歡樂。
七師兄捻起花瓣變成蝴蝶,又有清風吹來片片杜鵑花。
夢中之事太過真實,好似真回到了從前,以至於林覺夢醒之時,竟似真聞到了幾分若有若無的香味。
可這香又不是桃花,不是杜鵑。
起牀推門出去,似見兩道身影,窈窕翩然,在院中一閃即逝。
而自己聞到的這股淡香既非錯覺,也非夢中遺留而是小院中的那株海棠——這棵海棠昨天還是光禿禿的,竟在一夜之間開滿了花,就像在專門等着他回來看一樣。
一半西府一半垂絲。
花瓣如玉,長滿樹枝,背後是院牆與瓦檐,一輪清晨還未離去的淺淡白月,美得安靜,卻又使人驚心。
“請君賞花……”
隱約聽到一句,淡得像是錯覺。
林覺愣了一下,隨即才笑。
也許這就是院中精怪面對他對它們的尊重的禮尚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