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市據說是最好的酒樓吃飯,雅雅最高興。雖說家境好得什麼都不缺,采蘩在親情上無盡寵她的同時,並沒有給她物質上想要就要的縱容,所以每次出來吃飯她就像過節一樣開心,而且絕不挑食,好吃難吃都要嘗過,再評一評。童言無忌,煞是有趣。
老闆送來暖酒,聽雅雅說這個麪疙瘩難吃,又說那個羊肉難聞,最後指着一盤青菜說香,再道包子的味道還行,僵笑着隨口問,“幾位是南方來的吧?”
雲夕不知不覺得出和雅雅相同的結論,一桌子的菜只有青菜好吃,熱騰騰的包子能填飽肚子,“你怎麼知道我們從南面來?”
老闆心道,那麼挑剔吃食,多半就是南人。但他說出來的話十分客氣。
“幾位姑娘穿着精緻,說話軟腔柔語,又吃不慣我們這裡的菜,所以能猜出七八分。其實,不是我誇口,長安城裡做北方菜的酒樓飯館多得是,但論南方菜,我這兒就是最好的。”
突然有人輕笑一聲。
老闆扭頭,見客人們各吃各的,不像有嘲笑他的人,就以爲自己聽錯了,對采蘩她們接着說道,“當然,咱沒法跟御膳房比,可我家的大廚就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江南風味的小菜。要不你們加點幾道?”
“騙死人不償命。”顯然和笑聲來自一個出處,但這回聽出了大致年齡,應該還是個孩子,稚嫩得很,“已經一桌子擺滿,還想讓人點菜,嘖嘖嘖,怪不得大家都說你抄錢手呢。”
老闆吹鬍子,腦袋囫圇一圈,沒找到人。“小混蛋,在哪兒說瞎話呢?你爺爺欠了我那麼多酒錢,我還沒上門討債,你小子卻壞我生意,不想過安穩日子了,是不是?逼急了我,讓你爺倆破廟都沒得住。”
“切,破廟又不是你家的。你說不讓住我們就不能住啊。”一顆小腦袋從窗口伸出來。烏漆抹黑的臉屬於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少年,身上的棉襖單薄破爛,但笑容明燦,一雙機靈十足的丹鳳眼。
“小混蛋!你是不是又到我廚房裡偷東西吃了?無緣無故貓在窗子底下。”老闆撩袖子,似乎打算捉人。
“說誰偷?我是窮,可從不取不義之財,你嘴巴放乾淨點兒。就你家做的吃食,讓我白吃――”吞一口口水,頭顱高高揚起,但覺得不該把話說絕。“我都得考慮考慮。”
老闆漲紅了臉,氣得七竅生煙。“我這兒東西不好吃,那你叫你爺爺別來賒酒!”
“你以爲我爺爺高興來啊。要不是你的酒裡摻了水,賣得比別處便宜,他纔不來呢。”少年聲量不小,引客紛紛皺眉,舉起杯子再嘗。
老闆忙喊,“各位客官。沒有的事,絕對不可能。這小子的爺爺欠了我三四兩銀子,如今想賴賬。所以故意編瞎話壞我名氣。”說完,揮着拳頭,一邊叫夥計們幫忙抓那個小子,一邊自己也衝了出去。
少年動作靈活,利落得爬上窗臺,跳到采蘩那桌前,對瞪瞧着他的雅雅眨眨眼,“小妹妹,你不喜歡吃這碗麪疙瘩的話,可不可以給我?”
雅雅不說話,但雙手把碗捧給他。
少年雙手合十,“謝啦。”接過就是一氣吃,連筷子都不用,把嘴張到最大,河馬那般吞食,好似餓了很久。
“……你慢點。”雲夕沒見過這種吃法,怕他肚子沒飽先給噎死了。
少年沒空,也沒嘴說話,但指指桌上的白切羊肉,又指指自己,不斷給雅雅使眼色。
雅雅到底小,不懂他的意思,看看采蘩,“姐姐,他幹什麼?”
采蘩解釋,“他還想要羊肉,你給不給?”這小子果然機靈,不問別人要,就問雅雅要,擺明知道她最好說話。
雅雅點點頭,“給。”
少年眼睛亮晶晶,一手端面疙瘩,掃蕩最後的殘餘,一手伸向裝羊肉的盤子。
這時酒樓老闆趕到窗外,見他不但到店裡去了,還又吃又拿,不由凸出眼珠子,“小混蛋,還說你不偷東西吃?我今天揍死你這個賊娘養的雜種。”
少年絲毫不爲老闆的污言穢語所動,放下碗,騰出手來捉起棉袍衣襬,成了一大兜,將另一隻手裡的羊肉往衣兜裡一倒,然後把盤子又快又小心得放回桌上,轉身就要跳窗。但窗外有個夥計守着,老闆又帶人跑回了店裡,四面都被堵住。
“小混蛋,你再跑啊!看你還能往哪兒跑?”老闆笑得得意。
少年腰板挺得筆直,“我沒偷吃,是你的客人讓我拿的。不信你問!”
老闆沒想到出現這種情況,看向采蘩她們這桌人,拿捏不準語氣,怕得罪了客。
“是啊,是我給這位小哥哥的。”雅雅大方幫腔,“他不是小偷。”
雲夕看采蘩無意開口,便道,“老闆,這個男孩沒說謊,確實經過了我們同意,你就息事寧人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咋呼要揍死誰,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
“……客官,你們可別上小混蛋的當,他最會裝了。常這麼幹博取客人同情,混吃混喝一頓。其實,一點兒都不無辜,骨子裡的壞。”老闆這麼說,兇惡的臉卻不能服衆。
采蘩靜靜看着。一大一小,一富一窮,一個面狠一個真餓,各執一詞,大多數人會覺得老闆不近人情,但不知怎麼,她有點信老闆。雖然老闆說少年故意惹出這場鬧是算計好的,也很難讓她盡信,不過少年的丹鳳眼裡有狡猾,她看得出來。
“老闆,既然他拿得是我們桌上的東西,你就別管了,反正我銀子不會少給你。”她先讓一方平息。
老闆結舌,最終無可奈何地接受。
少年嘻嘻笑着,“謝謝幾位小姐的善心,你們一定會得菩薩保佑,有好報的。”這就要走。
“等等。”采蘩可不善,叫住了他。
少年面色忽冷,又一下子嬉皮笑臉起來,“小姐還有什麼事?”
“我有說這麪疙瘩你可以白吃,羊肉你可以白拿嗎?”這小子是不是裝的,她很想知道。
雅雅大眼睛忽扇忽扇的,喊聲姐姐。
采蘩摸摸她的頭,示意她少安毋躁,將目光調回到少年身上。
少年的笑漸漸收起,斜勾起嘴角,小小年紀目光竟顯邪勁,“麪疙瘩是那個小丫頭吃剩下的,羊肉是你們一羣人吃剩下的,難道還要我給錢不成?”
“麪疙瘩是我小妹盛到自己小碗裡去吃的,你吃的是大碗;羊肉是拿刀切成了片兒,分到各人碗裡去的,你拿的是大盤。自始自終,我們沒有一個人,包括你自己,說過不用給錢這樣的話。你問的是可以給你嗎,我們回的是可以給你。給,不代表白食白拿白送。”采蘩說完這番話,引起周圍看客的不以爲然。
雲夕也不解,悄拉采蘩的衣袖,“算了,跟一個窮孩子計較,讓人――”瞧不起。
少年哈哈大笑,張揚與年齡不相稱的傲氣,“你雖然能巧言擅辨,咬文嚼字,卻實在無理可依,只讓人笑你有錢心醜,上不了檯面。”用詞文質彬彬,沒有半點窮人家的模樣,“莫非你給我這些剩菜剩飯,我還要用真金白銀買嗎?再者,有錢我何必替你掃桌?你分明是故意刁難我。難怪都道越有錢的人越小氣,吃得肥腸滿肚,卻不長腦子。小姐貌似仙女,一顆心卻黑了。”
“不准你說我姐姐壞話!”雅雅本來同情少年的,現在堅決幫自家人。
少年不屑,對雅雅態度不善,“吃奶的娃別插嘴。”
雅雅鼓起腮幫子,“我纔不是吃奶的娃!”跳下椅子就拿腦袋頂少年。
少年哎呀大叫,抓着雅雅的小辮兒,“你別打了,再打我還手了。不要以爲你年紀比我小,又是女娃娃,我就會讓着你。”
丁家兄弟們就在一旁,采蘩放心讓雅雅“打架”,眼中淺笑。
雲夕看不下去,出面將兩個孩子分開,難得對采蘩的作爲不贊同,對她說道,“這麼多雙眼在看,別較真了。”
采蘩不良善,也不怕人看,逆風頂浪仍安然作自己,“少年,麪疙瘩十文,我算你五文錢,白切羊肉兩錢銀子,我算你一錢,總共一錢五文。你給銀子,我就讓你走。”這小子的確不是省油的燈。
“沒錢!”少年死死抓着衣邊不放,“告訴你,我小混蛋在長安城裡可不是讓人欺負大的,只有我佔人便宜的份,沒有別人算計我的份。這麪疙瘩已經到肚子裡了,你真不給,我就吐出來。羊肉讓我的衣服包了,這件冬襖穿了三四年沒洗過,你要是能吃得下去,我就還給你。怎麼樣?你吃不吃?”
雲夕開始覺得這少年驕橫了,把雅雅帶開,不再充當和事老。
老闆吐苦水,“大夥兒瞧見沒?別可憐他,他也不用人可憐,比大戶人家的孩子還橫,牛氣沖天。欠我銀子,我還得當他小祖宗供着,一不留神讓他算計一回,別說揍死他,連他衣角都沒挨着過。”
誰是虎,誰是羊,在采蘩眼裡終於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