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字曜晨,與左恆滕百兩人結爲至交好友,在北齊鄴也是頗有名氣的年輕人。才華耀眼,出生名門而性子淡泊,與他人無爭。不但將父親的書畫之風發揚光大,更是喜愛造紙,無師自通,甚至比左恆毫不遜色。
孟潤對這個兒子期望極大,然而孟津不肯入官場,準備出行走訪各地書院,讀更多的書之外,還想當一名育人的先生。他的行程因兩件事被耽擱,而他的願望因此一生都沒能實現。一,當時尚在襁褓中的采蘩出現。二,齊帝突指孟家與瀏王爺造反案有關,要重重追究。
在一個好友左恆的幫助下,孟津帶着一雙兒女僥倖逃出,又在另一個好友滕百的追捕下,抱采蘩跳下懸崖。之後,如何到了北周,又如何賣身給沈府爲奴,卻再沒有人知道了。
采蘩萬般料不到,如自己另一個父親的師父,原來和自己的爹還有那麼深的淵源。如果果師父仍活着,他知道後會不會就不罵她那麼兇,沒事還可以給她開個小竈啥的。而且,阿慕,滕百救下的好友的兒子,也就是自己的兄長了啊。
想到這兒,她心中一陣激動,掙扎起身拜謝紫鶥,“多謝夫人告訴我,從此我可以在爹的牌位上刻清姓名來祭奠他,還讓我知道世上仍有親人。”
紫鶥不知阿慕的事,因而奇道,“孟家當年遭滅頂之災,你何來親人?”
“我……”采蘩略猶豫,“我還有一個哥哥,爹帶着我們一起逃出來的。”
“哥哥?”紫鶥想起孟津的妻子育有一子,本不該說,卻忍不住道,“你與他並非同父同母的兄妹。”
“我知道。但我們都是爹的孩子,一半血緣已經足夠。”采蘩被紫鶥扶着,重新躺下,“夫人似乎知道得詳盡,不知能否和我多說些我爹的事?”
“慚愧,我與他只見過兩回而已,關於他的事也多是聽說的。”看采蘩對孟津如此關切,紫鶥心中五味陳雜。這是她的女兒,十月懷胎生之不易,但因爲她的自私。將這孩子交託給了孟津,如今她卻似陌生人。
采蘩沒有失望,“無妨。能知道我爹姓甚名誰已是最大的收穫。夫人容我多問一句,您對我處處照顧,卻是因爲與我爹的緣分麼?”自己可不會對見過兩次面的人的孩子諸多寬待,定然還有隱情。
那句你是我女兒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紫鶥沉吟之後道是。接着。無言爲采蘩各處上了藥。
紫鶥不說話,采蘩也不說話。雖然對這位夫人有很多好奇,好比天衣教主和她的關係,好比她和飛雪樓的關係,好比獨孤棠師父和她的關係,但這裡不是說這些事的地方。
紫鶥給采蘩換好藥。走到牢門前又站住,回頭對她說,“童姑娘。你爹可曾跟你說起過你娘?”
采蘩精神好一點,知道了爹的事更讓她心情頗佳,微笑答道,“不曾,但我不覺得遺憾。我爹是世上最好的爹。即便我娘還活着,也未必能做到像他那樣。”
紫鶥回過身去。背影有些僵直,聲音彷彿帶着一絲惆悵,“那可真好。”
采蘩難得不敏感,亦有心酸,“是真好,但我不是個好女兒,直到爹死了,才發現他一生的心血都放在我身上,才讓我能一切從頭開始,找到屬於自己的路。”
紫鶥更心酸。如果她沒有將采蘩交給孟津,而是自己帶,這孩子不會受到陷害屈辱,一路艱辛,當作身份卑賤的人。她本可以給這孩子最好,卻如今已不被這孩子需要。而且,她根本沒想到孟津如此愛這個孩子,爲采蘩付出了所有。
“夫人?”采蘩見紫鶥一動不動,有點奇怪。
紫鶥一震,腳步匆匆走了出去,坐上馬車就奔公主府。
長公主見紫鶥臉色蒼白,擔心地問,“姐姐怎麼了?面色這麼差?難道又是那邊府裡惹你不高興?”
“那邊怎麼折騰我也不管了。半輩子和她爭一個男人,結果輸得其實是我。”紫鶥雙手冰涼,抱熱茶杯也不覺得燙手。
長公主與紫鶥姐妹情深多年,一向偏袒她,連忙勸,“堂兄對姐姐之心從未變過,姐姐何出此言?”
“她有兒子孝順聽話,有公婆疼她愛她,即便是你堂兄,對她無心,卻仍有愧疚。女人到了這個年紀,處於這樣的境地還有什麼不滿足?但看我,爲他費了那麼多年的心思,今日仍孑然一身,連站在親生骨肉的面前都不敢喊一聲女兒。”愛情可貴,親情也同樣應該珍惜。從前的自己太在乎愛情了,爲了它奮不顧身,到頭來失去了親情才悔不當初。
“姐姐去看過那孩子了?”長公主拉紫鶥坐下,“你別心急,慢慢來。”
“如妹妹所說,現在認恐怕都難以讓那孩子接受我。慢慢來,卻要等到何時?我以爲我能等,看到她在牢裡傷痕累累的模樣,但恨不得直接帶她走。我這一生好強,既知那孩子的處境,怎能讓她再受委屈?”紫鶥目光斂緊,“妹妹,你是我唯一知心好友,故而來跟你說,我打算救那孩子,最遲明晚。救出她之後,當然長安也留不得了,我會帶着她遠走高飛,今後很難與你通信,你勿念就是。”
長公主大吃一驚,“姐姐莫衝動,事情還沒糟到那種地步,讓我探探堂兄口風再說。更何況,采蘩已嫁了人。聽說這對小夫妻的情路也是波折,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你帶她走,她夫君不急得跟你拼命。采蘩也未必願意走。”這是被激發出母性的紫鶥麼?氣魄如此強大!
“我看她夫君沒多大本事,她被抓了這些日子,他也就是幹看着。這個女婿我不承認。”尤其獨孤棠還是他的徒弟,有其師有其徒。
長公主氣笑,“姐姐打算棒打鴛鴦,可體會出一些當年皇伯伯皇伯母他們的心情?”
紫鶥稍怔,“爲人父母原來就是如此麼?都怕自己的孩子受委屈。”體會出來了。
“是啊,所以難論他們的是非。”長公主旁觀者清,“姐姐不妨和大堂兄好好談開,一起找救采蘩的法子更好。”
“談?我跟他說過孟津,他追問對方姓甚名誰,一副要殺人的模樣。要是知道我跟那人還生了個女兒,恐怕新仇舊恨都要算到那孩子身上去了。”紫鶥不想跟自己的夫君談這事。
長公主那雙視線不清的淡瞳十分沉靜,“姐姐,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不跟你爭。但大堂兄娶你之時,你是再嫁之身,其他人那麼反對,他卻說只鍾情於你這個人。因此我信他也會愛屋及烏,和你一般心疼采蘩的。”
“不用爭,采蘩就是孟津的女兒。”紫鶥會永遠堅持這一點。
“好,那孩子是孟津的女兒。”長公主不堅持,“你就這麼告訴大堂兄,敢不敢?”
“……”紫鶥沉吟。
“你不能瞞他一世。瞞着他,等別人告訴他,你就傷了兩個人,一個他,一個采蘩。難道當你的女兒見不得光麼?你要認這個孩子,就要大大方方地認。而且,和大堂兄之間就當一個了斷。你倆疙瘩這些年,我替你們累。大堂兄若不接受采蘩,我也不勸你了,你帶女兒過日子去。若接受了,你就原諒他,從此跟他,還有采蘩,一家三口好好得過。”長公主雖說得輕鬆,手緊握紫鶥的手。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紫鶥支撐她活下去。現在,她希望這個堅強的女子能獲得屬於自己的幸福。
紫鶥擡眼,眸色絢爛,“好,我跟他做個了斷。”也該是時候了。
莊王當晚回到雪園時,夏瓶兒和秋瓶兒說王妃請他一道用膳,不由讓他受寵若驚。平時多是他湊飯點去找她,或硬拽她不讓走,才能一起吃頓飯。用到請字,十分久違。驚後他又憂了,這麼久以來總是患得患失,他不累,但覺命中註定的劫數。
紫鶥看到莊王便站了起來,臉上溫柔笑意,卻真,“眨眼正月就要過了,和你都沒吃一頓像樣的年夜飯,今日補上。”
莊王心中一輕快,“只要能和你一起吃飯,怎麼都愉快,是否豐盛我無所謂。”
紫鶥一旦下了決心,今夜要看和他的未來能否繼續走下去,神情中沒有半點苦楚要強,也不再拿那邊來冷嘲熱諷,讓丫頭們上酒上菜,與他說些閒話家常。
酒過三巡,兩人都是好酒量,沒有半分醉意,氣氛難得融洽。
“王爺,我想說與你一事。”紫鶥爲莊王倒酒。
莊王這時心中卸防,全然無備,只希望今後一直這麼融洽了,“鶥兒,說吧。”
“采蘩是我女兒。”紫鶥道。
莊王手一捏,酒杯碎在掌心,落地開花。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着紫鶥。
“你說什麼?”
“采蘩是我女兒。”再說一遍。
“不可能……怎麼可能?你有身孕我竟會不知道?”荒謬。太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