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國際機場下機,經過移民局,我在行李區等了大約十分鐘纔拿到我的旅行箱。我小心地把它們放在小推車上,打開密碼鎖,不用檢查完我設置的所有記號,就已經可以肯定在美國出關時行李被專業的特工搜查過。帶着一絲不安和煩躁,我向出口走去。快到出口,爲了避開那一排數十張迎接親朋好友的陌生面孔,我低頭假裝察看行李上的標籤,同時加快腳步急速離開。好象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沒有馬上擡頭去尋找,我想,也許是我的幻覺。突然,一個肥胖臃腫的身體跳到我眼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才發現剛纔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並不是我的幻覺。我吃驚地看着他:“田海鵬,怎麼會這麼巧?”
“什麼巧不巧,我是專門來接你老兄的。”田海鵬不由分說地一把搶過我的行李,搭着我的肩膀就往外走。
“專門接我?”
“怎麼,不行嗎?老同學,我找得你好苦啊。小海說你去了紐約,可是郭青青的電話又老打不通,最後總算找到華盛頓的劉明偉那裡才知道你今天坐這班飛機回港。我從廣州開車過來,在這裡都等了兩個小時了,你不知道我來接你,所以我又怕錯過了你。我說老兄,都什麼年代了,你就不能帶個全球通手提電話嗎?”
“我?”看田海鵬的樣子,大概有什麼事情,不過想到從香港到廣州有三個小時可以聊,我也就笑呵呵回答他:“沒有什麼人會找我,就是你也是十幾年一逢啊,爲這一次你就讓我買全球通?我付不起呀。”
田海鵬把我的行李放上他停在機場外面的車子上,我就坐上他那掛着粵港兩地牌照的“寶馬”向廣州去。田海鵬是我們同學中較早下海的,並且又是海歸派。我們雖然都在廣州,但是平時很少來往。記得過去兩年裡也就是有外地同學來廣州時大家一起見面吃飯見過那麼一兩次面。不過從他開着掛粵港兩地牌照的寶馬轎車,我就知道他是成功的。他天生渾身肌肉加肥肉,是我們班最胖的。
“你知道嗎,李軍出事了!”離開機場後,他一邊加快速度,一邊說。
李軍是我們分配在廣東省政府的同班同學,他、田海鵬和我被老同學們稱爲“三劍客”,大抵是取意我們都“行俠仗義”又“熱情好客”之意吧。因爲只要有外地的同學到廣州來,我們三個人總是互相配合,有錢出錢,有車出車,有力的出力,有關係拉出關係,力求讓每一位到廣州的同學都能吃一頓豐盛晚餐,暢遊珠江兩岸的夜景,或者到夜總會玩個痛快又沒有後顧之憂。相比較我們到內地出差,經常碰上老同學推三託四的,要麼是開會,要麼又出差,或者假裝熱情把我們帶到家裡吃一頓“粗茶淡飯”,我們三人對於“三劍客”的稱號實在是當之無愧的。李軍雖然是我們同班同學中唯一官至副廳長的,可是他爲人持重,戒驕戒躁,謹小慎微的,我真想不出他能夠出什麼事。我疑惑地看着田海鵬,想讓他接着說下去。
“李軍被抓,已經一個星期了,昨天正式落案,看起來這次是玩完了。”
我心裡馬上閃過自己兩個月前被抓的事。想到這,就覺得海鵬可能過分緊張了:“別這麼緊張,被抓不一定就是完了。”
“你什麼意思,人家是副廳長,沒有確鑿證據,會抓他嗎?你以爲人家象你一樣盲流一個!”
“喂,你倒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我上次被拉進去的事情?”
海鵬大概想裝出冷笑,不過只做到讓臉上的肥肉抖動了一下,諷刺我說:“我想,大概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了吧!老同學,現在是信息時代,我簡直不敢相信還有你這樣的老古董!”
“我的事先別說,你告訴我李軍是怎麼進去的?”
“貪污腐敗受賄之類。”海鵬說。
“不會吧?”我表示懷疑:“他老兄那個職位只是負責處理些文件,上傳下達的,應該屬於清水衙門呀。再說,李軍那樣子,怎麼也無法讓人聯想到經濟腐敗上來。”
“我不和你這個死腦筋討論這個,否則我要恨我自己有你這樣的同學了。我告訴你,鼠有鼠招,蛇有蛇路,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獨特的貪污受賄絕招,學問大着呢。另外,你還活在過去的課本中,你以爲好人壞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總之,我不和你說這些,現在要想想法子,看怎麼樣幫他。”
“找律師沒有?我們可以怎樣幫他?”
“那不是我們的事,是你的事。你這傢伙雖然平時古古怪怪的,不過我知道你有些路子,這次也許可以用上了。”
“你別開玩笑了。”我看着他認真地說:“我有什麼辦法?你忘記了我剛剛被人家不明不白地關了三個星期嗎?”
田海鵬轉頭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怎麼說你,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人緣、後臺,還是故意在老同學面前賣關子?我看不貫你這一副表面看起來無慾無求,得過且過,一干起事來卻一本正經認認真真的樣子。我知道有很多人欣賞你,特別是一些當大官的或者那些老前輩。有時我都懷疑,這楊文峰到底天生這副德行呢,還是刻意裝出來的?”
“那你得出結論沒有?”我笑着問他。
“哎呀,可能真是天生的。你看,你這性格無論在學校還是單位,老師和領導都喜歡你,可是你卻從來不會利用他們。本來在學校時只要你開口,老師一定把到香港、經貿部或外交部的名額分配給你,可是你卻選擇到國家安全部那個鬼地方。去那後聽說你又是大受重視,還被定爲培養對象,可是你卻爲了氣候和父母隨隨便便辭職來廣州。你倒是我看到的第一個站着進國家安全部,又站着走出來的傢伙。可見領導有多喜歡你。哎,讓我怎麼說呢?你不會利用關係啊,看看人家賴昌星,只不過認識一兩個政府的處長,就可以成爲中國的大富豪,我要是有你的關係呀,肯定不出十年就擠身中國首富五十強。”
“呵呵,你要真是我啊,就不這樣想了。”我打斷他的高論,“我們還是說李軍吧,你探望過他,有多嚴重?”
“看過屁,如果讓看,我還來找你嗎?”他嚷嚷着,“單獨囚禁,任何人不得探監。”
“沒有那麼嚴重吧?根據法律,任何時候都可以探監的,只要有看守在場。”
“哎呀,你哪裡知道,他是被國家安全部門秘密逮捕的。”田海鵬垂頭喪氣地說。要不是繫着安全帶,我差一點彈起來。
打了好幾個電話,折騰了半天,終於在晚上時分進入到單獨囚禁李軍的小房間。看到老同學外表的變化並不明顯,精神狀態還好,我和田海鵬才同時鬆了口氣。
“還是老同學好呀。”瘦削的李軍一看到我們就半開玩笑地說,“沒有人說說話,我難受死了。”
“你還好吧?”我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話題,只好乾巴巴地問。海鵬乘走廊那邊的看守沒注意的時候,從褲兜裡掏出一小瓶酒,塞給李軍。李軍看了一眼小瓶子上的出口商標和兩個燙金大字“茅臺”,湊近海鵬的耳朵小聲問:“是真貨吧?”海鵬和我都愣了一下,隨即我們不約而同地苦笑。
“這裡的伙食倒還不錯。”李軍收起笑聲,“生活各方面也沒有什麼不方便,只是這裡的孤獨和寂寞讓人無法忍受。”他停了停,又接着說,“我一直以爲自己可以忍受孤獨,並且也不時以此爲傲,不過,進來之後才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孤獨,好在真正的孤獨可以促進人的思考。說來也怪,我畢業後在社會上混了十幾年,但思想好象一直都停滯不前,可是進來到這裡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我已經快成爲哲學家和思想家了。以前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時候,我爲升官發財不得不謹言慎行,長期以來,自覺地不再胡思亂想。現在倒好,身體失去了自由,我的腦袋和思想反而獲得解放一樣,我可以不看人臉色,自由地思想和發表議論啦。”
我們掃視了一下這個如此之快就培養出哲學家和思想家的地方。一張固定的牀,一個水泥臉盆和抽水馬桶,從門到牀是三步,從牀到臉盆和馬桶也是三步。如果不是這裡沒有窗戶的話,我倒真不覺得它和我的小房間有什麼不同。
“關在這樣的鬼房間裡確實孤獨。”田海鵬邊打量房間邊說。
“哎,關在這房間裡本身並不是孤獨,我已經享受外面的自由空氣快四十年了,也並不覺得自由有什麼可貴。並且那時我常常想,如果可以單獨自處,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或者放下俗事認真地看幾本書,那一定是不錯的。所以,當我剛進來被關在這裡時,我並不覺得那是難以忍受的孤獨。”他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痛苦,“孤獨不是你是否有人說話,是否有朋友,孤獨是心裡的東西。我第一次感覺到孤獨時是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一輩子在這裡呆下去,看不到前途,看不到一點光明。”
“你太悲觀了。”我想安慰他。
“不用安慰我,不判死刑已經不錯了。我什麼都招了,換得免除死刑而已。”李軍苦笑地說。
我們三人突然都默然無言,寂寞和無助瞬間籠罩着這個小房間。我起身三步走到臉盆處,把李軍嗽口的軟泡沫杯子洗乾淨,然後示意他把那瓶田海鵬偷帶進來的茅臺酒拿出來,我擰開蓋子,把酒倒在杯子裡,然後把空酒瓶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李軍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放心,楊子,我不會自殺的。”他端起嗽口杯品了一口酒,開始告訴我們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的故事。
這些天被孤獨地囚禁在這個小房間裡,倒是讓我的思路清晰了很多。過去一幕幕象電影一樣再次浮現在我腦海裡,清清楚楚的,好象剛剛做過的一個夢。我把什麼都坦白了,末了,人家說爲了配合反腐倡廉運動,希望我這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又是省裡面有名的筆桿子能夠以自己作爲教材寫出一份象樣的深刻反省,也算是我爲黨和人民作的最後一件有益的事。他們說,江西的胡長青、北京的程克傑、東北的慕新隨、湖北的夢慶平寫的自己墮落的經歷和深刻的反省在黨內取得了很好的教育作用,我們廣東也不能落後,對不對?上面領導覺得我雖然級別比不上他們幾個,可是我年青有爲,又是名牌大學學習政治專業的,他們是寄託了很大希望在我的身上,倒好象廣東反腐倡廉的第一槍就要由我打響似的。
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他們,雖然坦白了,並且也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違,但我卻並沒有搞清楚自己如何會走到這一步。簡直象發了一場夢,雖然情景都清清楚楚,然而對於前因後果,以及自己怎麼會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那個夢中,還有那好象順理成章的結果仍然是迷迷糊糊的。你們做過那樣的夢嗎?夢中的某一天,你突然被一種叫不出的恐懼驅使着,於是拼命地往前跑。你跑啊跑啊,跑過亂墳場,又跳過一條污泥溝,結果沒頭沒腦地衝進一片樹林子裡,對了,就是一片樹林!至於樹林的樣子那要因人而異,如果你看過很多恐怖電影的話,那就一定是某部電影中出現過的林子,或者也許就是你們村子後山那片林子,只是樣子可怕極了,每一顆樹都七歪八倒的,好象伸向你的魔爪。夢中的你不可能被嚇得趴下,你仍然一個勁地邊喊叫邊狂奔,你的潛意識裡大概知道後面那個你拼命逃避的恐懼其實就是你自己的影子,然而你卻無法在夢中停下來,你唯一能夠做的就是跑啊跑。突然,電光火石之間,一根樹幹轟隆倒下,正好砸在你的大腿上,你撲通一聲載倒在地上,在你載倒的瞬間,你的影子也消失了,恐懼轉眼也無影無蹤了。你從夢中驚醒,雖然一身冷汗,卻馬上感覺到欣慰,慶幸那只是一場夢。這時你才發現那砸在你身上的“樹幹”原來是老婆那發福了的一條粗腿正壓在自己身上。
哈哈,我的生活也正好這樣呀。我一參加工作就兢兢業業,埋頭苦幹。結果功夫不負有心人,我不但升了官,還發了點小財。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副冰冷的手銬戴在手上時,我才發現原來是個夢。哈哈,你們兩位老同學倒是告訴我,當我在夢中跑啊跑的時候就感覺到總有一根樹幹要把我壓住,要結束我的恐怖,這時,老婆的腿就伸過來了。你們都讀過佛羅伊德的,倒是想想看,如果我知道老婆會來這麼一腿的話,我還會在夢裡拼命地跑嗎?實際生活中也是這樣,我一路走來其實也是很辛苦的,可是直到冰冷的手銬“喀嚓”一聲時,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戰戰兢兢的,竟然是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我真悔啊,當初不如就什麼也不幹,就在那裡等着聽這“喀嚓”一聲好了。
你們倆不要笑,別以爲我現在成爲階下囚就一無是處了,你們忘記了一個星期前我還是咱們四十位同學中級別最高的領導幹部,你們以爲我無依無靠的混到那一級容易嗎?剛剛參加工作時,我人生地不熟的,辦公室裡不是處長就是科長,只有我一個小科員,爲了出人頭地我是絞盡腦汁。你們知道,我在政府秘書部門工作,那裡只是處理一些文件,寫一些講話稿子什麼的,要想作出那麼一點成績談何容易。於是我開始從勤快入手,本來是八點鐘才上班的,我七點鐘就到辦公室,我每天都讓辦公室窗明几淨,每個同事領導的開水都提前打好。由於我們的領導大多沒有大學文憑,有幾個有文憑的不是工農兵學員就是靠關係不清不楚搞來的,所以我特別注意不暴露自己的大學文憑,並且時刻提醒自己儘量忘記大學所學。就這樣子,三年下來,我不但沒有睡過一天懶覺,還在三年多時間裡不敢看一本增加知識或者提高自信的書。好在是不把自己當人,人家就開始把我當個人了。不久廳長就喜歡上我這個勤快的,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文化水平的“大學生”,常常喜歡把我帶在身邊。老廳長是解放時期的幹部,他一有機會就對我言傳身教,把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不只是一遍,而是好幾遍,幾十遍。你們兩位不要不以爲然,聽一個老頭反覆叨嘮他那乏味的經歷,並且每一次都要裝出聚精會神深有同感的樣子,而且每一次都要從他同樣的故事中找出新的驚奇和新的問題引導他教育我一番,我活得不輕鬆呀,我的老同學!
盼星星,盼月亮的,終於盼到老廳長退休了,我也被破格升爲副處長。這時接班的廳長是老三屆,我想這下代溝應該縮小了吧,且慢,原來這和哪代人沒有關係,是廳長他就要搞言傳身教,就這麼個道理。於是我在接下來的三四年間,幾乎每一個星期都要聽一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北大荒的故事。由於每一次新廳長都把他在下鄉時餓得偷農民的番薯吃的經歷講得如此的有滋有味,爲了可以附和他“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有味道”的理論,我不得不偷偷到菜市場買了些番薯回來生着吃。
現在我也是副廳長了,不用聽廳長講故事了,並且這些年自己手下也來了很多年青人,我想,我總得向他們也講點什麼吧,可是講什麼呢?你們知道我們在大學時是一邊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一邊聽尼采的哲學思想講座,當時沒有搞得精神分裂已經不錯了。後來,我終於想起來,我們那時不是搞了好幾次反對精神污染嗎,於是我就給那幾個年青人講這段經歷,不成呀,他們轉身就嘀咕“傻B”、“有病”。聽到他們的議論,我真有些惘然,我這一路爬上來到這個位子到底是爲什麼?記得剛參加工作時我還豪情萬丈,那時的理想也就不說了,免得老同學笑話。後來我大大縮小了自己的理想,我想,如果當上了處長、局長、廳長的話,我就在單位搞改革,爲人民爲黨多做點事。我想大概正是有這個崇高的信念在作怪,所以我一路卑恭屈漆向上爬時還基本可以保持心理平衡,有時甚至還很愉快。只是爬得位子越高,就越忘記了當初的信念,最後一味往上爬倒反而成了目的。
這一點又和我撈錢一模一樣。你們知道我在錢上面開竅得比較晚,一心撲在工作上,好好,就算我是一心撲在向上爬上吧。直到孩子十多歲了,我們家還是過着清貧的生活。有一天,讀初中三年級的孩子拿了一篇命題作文回家,作文的題目是“金錢是萬能的嗎?”,孩子問我該立什麼論點,我不假思索地說,金錢當然不是萬能,不但不是萬能,金錢還是很多不快樂和罪惡的根源,甚至是骯髒的。孩子當場就不樂意了,他噘着小嘴說,爸爸,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金錢不但可以買玩具,如果有多餘的還可以捐助給非洲和北韓的飢餓兒童呢。而且爸爸,金錢如果骯髒,那麼美國的美元爲什麼還把喬治.華盛頓的相片印在上面?我們的人民幣上也是毛主席、朱德、周總理的頭像啊。嗨,你們看,孩子這一反駁,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要知道我們這一代人所受教育的精華就是鄙視金錢呀。
我和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卻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妻子竟然“滴答滴答”的直掉眼淚。那天晚上,妻子摟着我說出了心裡話:“阿軍,你也不睜眼四下看看,哪一家不比我們家富裕?你都一個副處長了,可是我在菜市場想買點時鮮的菜都偷偷的算計半天,生怕月底又沒有節餘存銀行了——”
我又不是真的“傻B”,我難道看不出來身邊的人都一個個的先富起來了嗎?只是我們的追求不一樣,我追求的不是當官爲民嗎!?不過妻子說的也有道理啊。經妻子一合計,我對我們家的財政狀況心裡有了個譜,第二天一早,徹夜未眠的我就和妻子定下了積蓄目標。我比較大膽,把目標定在20萬人民幣,因爲我知道我們雖然是清水衙門,可是也有人找我們拉關係,只要多留個心眼,這個目標不難實現。當時我暗暗告誡自己,等有了這20萬,妻子可以到菜市場隨心的挑選時鮮菜,而我沒有了後顧之憂,那時我一定要全力搞好工作,不辜負黨的培養和人民的期望。
果然是世上無難事,只要大膽定目標。僅僅是短短的一年時間,20萬外快就到手了。這一年雖然是過得提心吊膽的,可還是值得的。一邊努力工作,一邊賺取多過工資數十倍的外快,不但沒有影響工作,我的人際關係還有所改善,領導和同事更加信任我了。那天我把實現計劃的事告訴了歡天喜地的妻子,看到妻子幸福得嚎啕大哭,我也感動了,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月全家都處於皆大歡喜的氣氛之中。一個月後,妻子不再把存摺偷偷拿出來欣賞了,歡樂的氣氛也漸漸淡薄。那天,我揹着妻子又定出了下一個目標:50萬!你知道,現在通貨膨脹,經濟也不景氣,我們兩邊家庭都有兄弟姐妹面臨下崗再就業的威脅,我早做打算也是人之常情,等有了50萬後我再努力工作也不遲,我畢竟還年青,對不對?
沒有想到這50萬的目標竟然只用了七個月就達標了,而且在七個月快結束的時候,我還被提升爲正處長,真是有福擋不住呀。這樣的雙喜臨門,不得不促使我在定下一個目標時“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我這次把目標定爲100萬,並且也限定自己要在一年半內完成指標。你們兩位都在廣州生活,海鵬你早就是千萬富翁了,你應該比我清楚,一百萬在廣州能算個啥呀?孩子再過幾年總要出國留學的,那不要五十萬能拿得下來嗎?楊子,你有路子,你倒是去查一下,廣州有幾個處長局長的小孩不在國外留學的?再說,妻子到現在還經常坐我單位的小車去辦事,這樣總不好,等廣州本田有新款式,我得給她買一部車。如果這樣的話,你們想想,我還有什麼後顧之憂?我一定可以發揮自己所學,爲國家,爲人民做出貢獻的。
也不是都那麼順利的,這100萬的目標就超過了我制定的期限好幾個月才達到。不過,我不會被困難嚇倒的,在定下一個目標時我注意劃分長期目標和近期目標。
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升官升到後來都忘記了當初自己爲什麼要升官一樣,在100萬的目標實現後,我已經忘記了當初爲什麼想要錢。於是我接下來的目標就只有數字,120萬、140萬、200萬……每一次我都及時收斂目標達到的喜悅,重新盯住下一個數字,此時的樂趣已經不是錢能夠幹什麼了,而是隻要知道有這個數字的錢在銀行就讓我歡欣鼓舞。從此,升官和發財成了我的人生目標。
想起那些日子真***荒唐,銀行有了兩百多萬的存款,牀底下還有備用的好幾十萬的現金,可是我不但沒有給老婆買車,而且我還時常提醒老婆在菜市場買菜時一定不要露富,如果有單位同事的家屬在場的話,儘量買些便宜的,或者故意選那些半爛的青菜葉子,買回來我們可以偷偷的丟掉,然後再到郊區的館子去吃。你們不要笑,我這個人就是謹慎慣了,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我其實不但不會在這裡,而且我還會升爲廳長,再說不準有那麼一天我會成爲程克傑那樣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呢。你們笑什麼,我有知識有文化,而且有爲國家爲人民做事的心。唉,算啦,不說這個了。
我就象迷戀上當官一樣,癡迷於金錢。可你們千萬不要誤會,不是金錢害了我,而是我害了金錢呀。如果在第一、第二或者第三個目標達到後,我善於利用金錢,讓自己好好工作,認真學習,讓家庭沒有後顧之憂的話,那該多好呀。可是我卻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偷偷摸摸存進銀行,塞在牀底下。當然,我在有大筆收入時也會獎勵一下自己,我從香港買回來高檔的西服和手錶,只是我不能穿出去,有時夜深人靜時,我就在牀上翻來覆去,計算着自己到底有多少錢。其實我早就瞭如指掌,只是想反覆享受一下計算的快樂。有時確實太激動了無法繼續在牀上躺着,我會偷偷爬起來,躲進洗手間裡,穿上我的高級西裝,紮上領帶,帶上勞力士鑽石金錶,然後在鏡子前面來回踱步。想着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個陌生的,一身貴氣、豪氣瀟灑的傢伙,晚上發夢我都會笑醒。
哎呀,如果一切就此打住那該多好啊,可惜我已經不知不覺中把升官和發財本身作爲了人生的目標。當初冒險貪污受賄是爲了有點積蓄,讓自己沒有後顧之憂,然後可以成就一番事業,對得起自己一生。可是後來竟然慢慢地變成了不顧家庭,拋棄事業,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險去發財,至於發財以後幹什麼反而再也沒有去想了。也是我活該,自從我把搞點外快變成數字遊戲後,我的胃口就越來越大。到最後,在我有了兩百多萬時,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樣搞下去,到什麼時候纔可以成爲千萬富翁呀?你知道我們單位畢竟是秘書部門,搞錢都是細水長流,人家託你辦事,不可能不講究效益。所以幾千一萬的積攢讓我失去了耐性,特別是我已經是堂堂的副廳長了,一點一點地從人家手裡拿錢也不體面。有了這個想法,我的心情開始不好起來。所以自從我當上了副廳長後,我一直都有點鬱鬱寡歡的,我實在想不起來,我手裡的權力還有哪點可以換成金錢。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他們倒是毫無畏懼,直接接觸了我幾次後,就攤牌了:“李先生,我們知道你的苦惱,我們想和你合作,不過話先說在前面,如果你不合作的話,我們馬上走,永遠不會再回來打攪你。但你也要保證即使不和我們合作,你也不能向你們的安全機關舉報我們。不過就算你出賣我們,我們也不怕,我們都是拿外國護照的,大不了驅逐出境,可是你的情況可能就不怎麼好。”
“李先生,只要你願意和我們合作,錢不是問題。你只需要把你經手的文件給我們複印一些,我們願意出10萬人民幣一份,不管質量數量統統買過來。如果我們沒有估計錯的話,經你手的絕密文件一年的售價就達五百萬人民幣。你的手裡掌握着世界上最昂貴的商品,你卻爲區區的小錢發愁。”
他們的話讓我吃驚,不過我沒有跳起來,我說,你們走吧。他們就留下電話,走了。他們是言而有信的,並沒有再來找我,後來是我找他們的。他們在再見面時摔給我五萬美金,說:“李先生,拿去買些複印照相設備吧。”
我就這樣開始把文件一份份地複印給他們。我想,只要我小心點,幹兩年,一千萬就到手了,到時,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