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經常逛火車站,我喜歡身在火車站的那種漂泊無定卻又充滿嚮往的感覺。我主動向同學會籌備負責人田海鵬提出,由我負責接所有坐火車到廣州來的同學。火車時間無定,加上經常晚點,估計整個星期六都得在廣州火車站度過。然而我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前一天晚上竟然興奮得無法入睡。
小時候,家鄉縣城的火車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父親每次到縣城開會,都會把我帶在身邊。那時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去火車站玩。父親於是就會在散會後從會場最後一個走出來,拍拍一直坐在會場外面傻等的我的肩膀,牽起我的小手,向位於小城北面的火車站方向走去。我一路崩崩跳跳的,心兒隨着越來越近的氣笛聲“撲通撲通”的亂跳。父親則一路沉默。到了火車站我喜歡在站臺上跑來跑去,追着每一個火車頭激動得手舞足蹈。如果可以呆久點的話,會有南來北往的客運火車經過小城車站。這時我就會站在一旁,學着站臺服務員的樣子,打着手勢讓火車停下來。運氣好的話碰上慢車,火車真會隨着我的手勢慢慢地停下來。我就會突然安靜下來,緊張地盯着每一個窗口看,裡面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讓我心裡很不平靜。我一邊看一邊想,那些都是什麼人,他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呢?我今後會不會遇到他們中的一個?又或者今後好多好多年後,會不會有個陌生人突然對我說:“你就是站臺上的那個孩子嗎?”這樣想着,火車就慢慢出站了。我向火車上每個窗口的陌生面孔揮手再見,可是沒有人看到我。我知道火車很快會到下一個站,那裡肯定還有其他孩子在站臺上等看火車,而這個站臺上只有我,我總是難受得想哭。這時一直蜷曲在站臺一角的父親會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牽起我的小手,父子兩人就這樣默默地離開。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當時到城裡開會,幾乎每次都是開批鬥會。而父親就是批鬥會上的主角之一。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是有四十畝地的地主,父親解放後就一直在公社中學教書。那些年他幾乎成爲每一場運動批鬥的對象。但是據說,無論是作爲地主剝削階級,還是右派,還是臭老九,父親都可以配合造反派或者政府深刻檢討自己,還可以以事實深入淺出地教育人民認清自己這樣的壞份子。由於父親的檢討深刻,往往連當地政府官員或者造反派都沒有能夠揭露的內心世界都可以淋漓盡致地坦白出來,所以那些年縣城每每有重要批鬥會,都會讓父親去受批鬥。最後,父親還要代表地主階級,右派或者臭老九發言。父親在發言激動的時候,還會抽自己耳刮子,帶頭高呼打倒自己的革命口號。據說就是因爲父親可以這樣委曲求全,徹底背叛自己的階級,所以始終沒有丟掉教書的工作,我的哥哥姐姐也纔可以讀完高中,我也就經常可以進城看火車。
那時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幼小的心靈裡裝着那麼一個神奇的火車站,已經足夠我整個童年夢想不斷。在我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坐上火車。那一天父親揹着我的箱子一直送我到火車上。哦,我興奮地尋思,我終於過到窗子的這一邊了。火車慢慢移動時,我生平第一次從火車裡面向窗子外面看,發現站臺上父親仍然一路小跑跟着火車,不停向我揮手,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父親那激動的樣子象極了我以前在站臺上目送遠方的列車離去。
那天到北京火車站前的十四個小時,我一分鐘都捨不得閉起眼睛,我記憶着每一個經過的城市名字,我搜索着每一個經過的火車站臺。晚上,我又爲每個從火車旁邊一閃而過的小鎮村子浮想聯翩。我想找到站臺上象我這樣的男孩,我想象那一閃一閃的村子裡都住着什麼樣的人。今天我終於坐在火車裡往外面看,可是,我卻始終沒有明白過來。裡外我都看過了,火車站和火車對於我卻仍然是神秘和有吸引力的。
我的憧憬,我的彷徨,我的希望,我的惆悵,都和火車站連在一起。
一晚上沒有睡好,星期六早上卻仍然可以精神抖擻地直奔廣州火車站。早上第一批到的同學包括從上海來的三位。上海市委保密部門的鄧克海,中國旅行社上海分社的蔡芬芬,以及浦東開發區的陳衛家處長。火車還沒有到站,我就坐不住了,起身在廣場上游蕩起來。廣州火車站和我記憶中的小城火車站完全不同,不要說看不到火車,就是看到也是一個個悄無聲息毫無生氣的電動火車,和記憶中那讓人心跳加速的轟隆隆的龐然大物根本不可相提並論。然而出於對家鄉小火車站的懷念,我以前在北京和後來到廣州後都還是常常喜歡到火車站。特別是來廣州後,充滿盲流的火車站很快給了我另外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些擠逼在廣場和候車室裡的一羣羣盲流都讓我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不過從那些盲流看我的眼神裡,我知道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了。我衣着整潔,皮光肉滑,時而昂首挺胸,時而低頭沉思,我知道自己在這羣盲流中可謂是鶴立雞羣。我不完全把這看作是虛榮心,事實上這樣的感覺讓我爲自己的努力而自豪,也爲自己創造更好的未來提供動力。
直到後來我的口袋被火車站的小偷劃破過兩次,我才少去了。但是讓我真正不再去火車站“憶苦思甜”,爲自己奮鬥找動力的原因則是因爲那次公安清查無“三證”人員。那次看到盲流被公安呼來喝去,少帶一個證就塞進大貨車拉走,我心裡很有些抱不平。我在廣場上慢慢踱着步子,這時一個公安迎頭向我走來。
“站住!檢查‘三證’!”他朝我這邊招招手。
我回頭看看,沒有別人,只有我。我不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道:“我嗎?”
“不是你還有誰?”公安很不耐煩。
“你沒有搞錯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瀟灑地做了幾個盲流絕對不懂做的動作衝公安笑笑:“我不喜歡隨身帶證件,這裡多小偷。”
“那你就是‘三無人員’,你上那邊那個車,快點,自覺點吧。”
我一下子怔住了。公安很認真的樣子,公安是不會判斷錯的,難道我和火車站上的這些盲流是如此相似?難道我不是從外表到內心都早已經脫胎換骨了?難道我不是鶴立雞羣嗎?後來當我好不容易離開火車站後,我停留在一個玻璃外牆的建築物外面仔細地打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皮膚乾燥黝黑,無精打采,風塵撲撲的中年人,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這就是我嗎?我實在不知道玻璃牆上的那個人和我在火車站上看到的盲流有什麼不一樣。後來我終於明白,我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自己,雖然我一直努力在改。我,楊文峰,仍然是一名離開家鄉到處打工流浪的盲流!——從那以後,我沒有再到火車站去過。
從上海來的火車緩緩進站了,我情不自禁地隨着其他接客的人潮向閘口涌過去。我原來還擔心會不會認不出他們三人,當他們出現時,我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三位都是上海人,畢竟是大城市的人,和我不同的是,我從17歲離開家鄉縣城的小火車站後,就幾乎一直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自己,雖然不久前,我才發現其實什麼也沒有改變。上海同學就不一樣,他們始終如一那個樣子,就象動輒開口“阿拉上海人”一樣,充滿自信和自傲。
他們三人站在火車站廣場上,我才真正感覺到什麼叫“鶴立雞羣”,判斷力再差勁的公安也不會檢查他們的“三證”。
老同學久別重逢,沒有開口大家已經擁抱成一團。來自浦東開發區的陳衛家一身名牌讓我眼花繚亂,在陽光下不時閃閃發亮的卡提亞鍍金眼鏡讓我不敢直視,這一切都讓人自然聯想到浦東開發區的光輝成績。在我們班一向有“上海寶貝”之稱,小巧漂亮的蔡芬芬一直在旅行社靠收取小費過日子。以前還有些擔心老同學如何維持昂貴的上海生活費,見面後立即發現那擔心是多餘的,我瞬間已經計算出這些年蔡小姐塗抹在臉上和脖子上的化妝品都不會比我生活總開支少,光彩照人的蔡小姐竟然和十幾年前在學校時幾乎一模一樣!如此高超的美容保養讓我想到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精湛手藝。
在保密部門工作的鄧克海雖然也只是個副處長,可是卻是我們同學口中的最有官味和官派的,高級西裝仍然掩蓋不了他微微隆起的小肚子,他見了我,本來是想象接待外賓一樣和我握手的,卻被我硬是抱住了。“你小子富貴了不少!”我打趣地說,陳衛家馬上接上來,指着鄧克海的小肚子羨慕地說:“他們單位油水多,要是別的單位,他這點小肚腩至少得是個局長。”我聽後故作驚奇地打量着鄧克海,小蔡也在旁邊開口了:“你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小肚喃,不知道要多少魚翅燕窩鮑魚湯,外加多少山珍海味,並且要多少日積月累纔可以。”
我們都笑起來,鄧克海臉有些紅,他一邊整理西裝一邊轉移了大家的玩笑:“我還是喜歡坐火車,雖然火車票貴點,但是高級包箱裡有洗手間,一晚上很是舒服。”
我點點頭,我沒有坐過這樣的高級包箱,據說只有上海到北京和上海至廣州之間有一兩班次才掛這樣的特別包箱,有一人間的,也有兩人間的。兩人間裡可以關上門做愛,在轟隆隆的火車上做愛,很讓人神往。
“可惜,你怎麼不帶上嫂子呀?”我打趣地說。
鄧克海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他們沒有大件行李,我特別囑咐他們把自己的包包看好,然後我們一起向出租車站擠過去。揹着大包小包的盲流好幾次把我們四人撞散,到出租車站時,蔡小姐已經汗流浹背了,糟糕的是塗上厚粉的臉被汗水一衝,好像專供行人跨越的斑馬線。
上了出租車,鄧克海副處長就皺着眉頭抱怨說:“你們廣州怎麼搞的,一個好好火車站被盲流搞得亂糟糟的。”
“上海不是這樣嗎?”我問。
“你大概是好久沒去上海了吧,上海現在好得很。我們實行見一個盲流遣送一個,雖然市政府花費了不少錢,可是你到我們火車站的廣場看看,乾乾淨淨,找不到盲流和乞丐。再看看你們廣州火車站——哎呀,這路邊也一樣,到處都是衣冠不整的盲流。單從這點上看,你們廣州還想和上海競爭嗎?”
我心裡突然有些生氣,於是看着窗外的盲流,嘆了口氣說:“我們廣州也沒有辦法,這也畢竟是他們的國家!”
27位能夠趕過來的同學分兩大桌子在花園酒店宴會廳歡聚一堂,在北京大學的歷史上並不是多見的。北京大學近百年的歷史上可能沒有一個同學會可以收集齊所有的同學,總有人畢業不到兩年就夭折或者莫名其妙地失蹤,加上學理科的大學生畢業後紛紛出國留學,而學文科的一般不出一年又總有坐牢的。一開始見面時大家還沒有完全放鬆下來,特別有兩位女同學忙着抽空往臉上塗脂抹粉,好幾位處長仍然不適應沒有領導預先作報告定主題的聚會。在田海鵬宣佈這次同學會的主題後,氣氛才逐漸融洽起來。
田海鵬說,40位大學同班同學,除了一位因病去世,四位同學完全失去聯繫,剩下的有在國外和建設大西北的無法趕過來,今天共有27位同學來到廣州。這27位同學中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幹到最高職位的是正處級,最低也是副處級。在公司乾的最高職位是董事長,最低也是副總經理。還有個體戶,也都是比上不一定不足,比下卻綽綽有餘的。爲了大家能夠歡聚一堂,暢所欲言,誰都不要情不自禁地擺臭架子。今天同學聚會的主題就是:你以爲你是誰?
大家都笑起來,氣氛顯得異常的輕鬆。四年大學最後好象以分配單位宣佈了勝敗優劣,然而十年的時間幾乎又重新排列了一遍。大學裡成績最好的王啓留,現在因爲在報社和主編關係緊張,結果頭上的頭髮都愁得屈指可數。而我們班當時多次被老師歸結爲失敗典型的夏豪強,目前開着奔馳轎車,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據說,他目前唯一發愁的就是如何讓自己的好幾位情婦不要同時出現在同一間五星級酒店。
田海鵬也介紹了被判終身監禁的李軍的一些情況,這讓大多同學比聽到有同學因病去世的消息更加難受。因爲李軍的關係,同學們本來聚在一起喜歡談窮比富的興趣都蕩然無存了,大家談得最多的,反而是那些至今沒有消息或者失去聯繫的同學。我自己豎着耳朵聽着來自各方的有關郭青青的蛛絲馬跡。田海鵬提到小江西李建國時,大家突然表情嚴肅起來,把聲音壓得儘量低沉,交頭接耳後,眼裡的崇拜和嚮往的表情表露無遺。
宴會後,大家在宴會廳聊天,宴會廳旁邊還有四五間小房間,就象網絡聊天室一樣,要好的同學,或者想聊點“見不得人”的往事的同學可以三五成羣進去聊。晚上已經由田海鵬安排了一層酒店客房招待大家,雖然說田海鵬也早就聲稱來參加同學會的路費雜費一律由“一年之計”實報實銷,可是同學們都一笑置之。大家心知肚明,能夠來參加同學會的,哪個不是憋足一股子勁頭想方設法炫耀一番?別說報銷路費,就是都來找自己報銷路費,也會打腫臉充胖子同意下來。再說,在座的各位同學,哪位沒有報銷的路子?所以田海鵬把嗓子都叫破了,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到他那裡去領路費。
我穿梭在同學之間,大家談笑風生,好不開心,十二點過後,氣氛不見冷淡。我因爲喝了幾口酒,有些飄飄然,於是乘大家不注意,進入一個最小的休息間。我剛想關門休息一會,鄧克海推門進來了,雖說他的官派和傲氣很讓我不舒服,可是在學校時我們的關係就不錯,加上大家畢業後都進入類似的保密單位。我等他進來後,把門關上,他沒有看我,搖搖晃晃的,手裡竟然還舉着半杯酒,那顯然已經是幾杯下肚之後新加上的。
“我說,你不能喝就別逞能,何苦和那幫子北方來的比酒量,你哪裡是他們的對手?”看他有些神志不清的樣子,我忍不住數落他。
“唉,就你還知道關心我,我現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呀。”
“胡扯淡!你大概是錯過了提升正處長的機會,就在那裡借酒消愁吧?如果那樣的話,你可是找錯人了,我早就是平民百姓啦。”
鄧克海用發紅的眼睛盯着我,突然仰頭喝光杯子中的白酒,順手把杯子丟在地毯上。
“***,楊子,我真羨慕你,平民百姓,真是好呀,有時我是想當一個平民百姓都沒有辦法呀。”
我突然意識到什麼,班上最有官派的同學此時怎麼象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我關心地坐近他身邊:“老同學,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看我能夠幫得上忙嗎?”
“你?”他用紅眼睛瞪着我,“你能幫什麼忙?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夠幫自己,如果到了自己都無法幫自己時,別人又如何能夠幫你?”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一時無言。一瞬間的沉默後,他又說:“我都沒有人可以訴說,這些年得罪太多朋友,疏遠太多同學了。哎,都怪我。不過——”
他停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楊子,你仍然是最值得我信賴的。我真想告訴你,可是,可是——唉,你知道,如果我告訴你的話,雖然只是想聽聽老同學的意見,可是卻可能會把你捲入進來,我哪裡忍心啊。”
“如果你覺得我可以給你意見,就訴我吧,我不會讓自己捲進去的,老同學了還不知道我的某些能耐嗎?”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鄧克海低下頭好一陣子沒有吭聲,我以爲他睡着了,他突然擡起頭,嚇了我一跳,“告訴你吧,我被勒索了!”
他想接着講下去,卻讓我一陣緊張。我向他打了個停止說話的手勢,他會意地打住話題,五分鐘後,我們來到宴會廳外面吸菸室的一角坐下來。由於周局長不讓我知道他們的行動計劃,我猜測我們同學見面的地方都安裝了竊聽器。以鄧克海身爲國家保密機構領導的身份,他受到勒索,情況可能很嚴重。所以我不願意在我未搞清楚情況前讓周局長的人竊聽到我們的談話,這樣很可能會毀掉老同學。好在鄧克海也很有經驗,並沒有多問。我們兩人坐在一角,雖然隱隱約約聽得見同學們的聊天聲,但有一堵牆把我們兩人和宴會廳隔開。
“我被勒索。”
“你剛纔說了。”我壓低聲音,故作平靜,淡淡地說。
“勒索我的可能是海外的情報機關,甚至可能是美國中央情報局!”
我的心猛跳到嗓子眼上,但我仍然竭力掩飾着內心的緊張。
“他們不公開身份,是爲了保護他們自己。這樣,無論他們是成功還是失敗,都不會成爲醜聞!”
“有這個可能。”我點點頭。
“可是在我這一方,卻是沒得選擇,或者說是無路可走。”
“爲什麼會這樣?”我不解地思索着,“如果他們認爲你沒有退路,只有就範的話,就不會隱藏自己的身份了,這是基本常識,間諜機關隱藏身份去搞敲詐是沒有先例的。”
“你的話也許是對的。”鄧克海低着頭,“也許只是我自己覺得走投無路,他們以我在美國的妻子孩子做要挾,讓我爲他們工作。”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急忙問。
“兩個月前,他們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考慮,否則——”
“天啊!”我激動地站起來,“你當時彙報了沒有?”
“沒有!”
完了,我心裡想,這樣的事情只有在事後不超過兩小時彙報給上級纔有可能得到理解。現在兩個月都過去了,無論他怎麼做,都已經是犯了嚴重的錯誤。不,按照國家特殊部門保密法規定,他已經犯了嚴重罪行了。
“老同學,你怎麼會那麼糊塗?”我生氣地吼着。
“我一點不糊塗,楊子!你現在才聽到,你可以在同學會後就去舉報我,因爲如果你不舉報我,你也犯了罪。你並不是真正的普通老百姓,老同學,我說的對嗎?”
我看着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真想給他重重的一拳,他確實把我推向了犯罪的邊緣,不過和他的境況相比,算不了什麼。他自己身爲國家高度保密單位的一官員,在知道接觸了海外情報機關人員的情況下,不立即彙報,本身就是重罪。
“楊子,你聽我說,不要以爲我不知道情況的嚴重性,我是不知道該如何做呀。他們掌握我妻子和孩子在外面的所有情況,並且對我們的財產經濟狀況一清二楚。我想是因爲我妻子最近申請加入美國國籍纔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會是這樣的。”我打斷他,“克海,你應該知道,美國中央情報局至今還沒有使用過這樣敲詐勒索的方法對中國開展情報工作,特別是不會利用在美國國土上的中國人作爲敲詐的籌碼。你妻子已經是美國綠卡持有人,孩子在美國出生,就是美國公民。中央情報局會拿你妻子和孩子以及財產情況做籌碼敲詐你?真是不可思議!你是被嚇糊塗了,怎麼沒有一點判斷力?美國人標榜自由民主,至高人權,如果美國中央情報局以你在美國的妻子的財物不清楚的情況來敲詐你,那麼你一旦公開,在美國受到攻擊的將不是你,而會是中央情報局本身!美國國會和人民以及某些華人團體,亞洲社區都不會放過中央情報局的。你該不會告訴我,你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你真認爲老同學我是白乾了嗎?”鄧克海也有些激動起來,“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情況呢?可是這不正是他們不肯說自己是中央情報局的原因嗎?加上,我如何在美國和他們抗爭?到時我妻子出來指控他們,到哪裡去找他們?如果他們聲稱自己只是私人情報機構甚至一些人權團體什麼的,我們怎麼辦?另外,最主要的,你想了沒有,這件事情一旦公開,我——,哎!”
這纔是整個事情的關鍵!我總算明白了。我問:“你妻子沒有犯罪吧?”
“完全沒有。”
“那麼你供她出去定居的錢有很大的問題嗎?她去美國定居,你們單位知道嗎?都告訴我吧。”
“我妻子是在我當科長的時候就出去了的。當時我也只是想讓她到那邊可以多生幾個孩子,我喜歡多養兩個孩子。我把這件事情對當時的處長說過,因爲我只是個科長,所以並不需要上面批示。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把柄。至於這些年我供養妻子和孩子們在那邊的生活開支,基本上都是我辛苦賺來的。最早是炒了點股票,後來介紹一些海外的客人回來投資,人家給過一些感謝費。至於說貪污公款什麼的,我可從來沒有過。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單位哪有什麼公款可以貪污?”
“那你有什麼好怕的?”
“有什麼好怕的?老同學,你不是生活在月球上吧,說話倒輕鬆。我們在美國有房子,還有存款,總共雖然不多,也就只有四百多萬人民幣。可是你知道我們的制度,雖然漏洞多,可是死板也是夠嗆的。你讓我如何交代這四百多萬的來歷?事情鬧大後,我還不得一筆筆交代來源,你讓我到哪裡說得清楚?哪個處長沒有幾十萬上百萬的存款?可是又有哪一個可以真正交代清楚每一筆錢財的來源呢?”
他看我吃驚地看着他,揮了揮手,緊接着說:“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說不清楚是一回事,貪污又是一回事。例如我們國家有明文規定,我這樣的國家幹部不能炒股票,可是我炒了,人家就憑這條就可以給你扣上一頂帽子。再說,我利用同學關係介紹外商到上海投資,收取點好處費,天經地義吧,可是如果你考慮到我的工作性質,這無疑也是受賄呀。唉,我還需要解釋嗎——”
“不需要了,老同學。”我陷入沉思。
“他們當時威脅我,我就想,如果我立即報告的話,那麼我一定要說明自己的情況,那樣在我沒有後臺的情況下,我就徹底完蛋了。如果我不報告,先拖着,敷衍他們一段時間,然後自己找機會離開中國,到美國和妻子團聚——”
“你竟然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是中央情報局在打你的主意,他們會放過你嗎?他們甚至不會給你簽證,而強迫你拿絕密文件去換取簽證!”
“唉,反正都是死,也許,”鄧克海的臉上突然浮起一陣紅暈,“也許,我乾脆答應他們幹一段時間,今後再想辦法出去。他們說,我能夠把有些文件給他們,也是對中國的民主事業作貢獻,美國畢竟是支持我們搞民主的——”
“閉嘴,閉嘴!!!”我差點給了他一個耳括子,“如果你想爲中國民主做貢獻,那麼現在你就可以高呼口號,我作爲老同學,保證拼命護送你安全出國!但是不要把偷賣國家機密,充當外國人的間諜和中國民主事業混爲一談!出賣國家機密和爲中國民主事業做貢獻完全是兩碼子事!我是真被你這愚蠢想法激怒了。”
“對不起,我腦子現在完全是一團糟,什麼怪想法在這兩個月裡都涌過這裡。”鄧克海用手指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突然,他示意我不要做聲,自己閉上了眼睛,然後深深呼吸了兩口氣,“出來吧,牆後面的!”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誰說話,正糊塗着,田海鵬從牆後面笑嘻嘻地走出來,“哎呀,你們倆躲在這裡幹嗎?你這個特務,簡直是狗鼻子呀,這麼遠都能聞到我呀?”
我剛想笑,突然心裡想起什麼。這時聽到鄧克海不無自豪地說:“在一起那麼久的老同學,雖然你可以改變髮型,穿上西裝,也讓自己留了鬍子,可是你的味道,你的磁場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喬裝打扮,或者改頭換面,睜開眼睛我也許認不出你,可是閉上眼睛我一定可以感覺到你。”
三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最先停止了笑,因爲我突然知道自己爲什麼陽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