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毒品驚魂

我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周局長道了別,然後儘量邁着人們在五星級酒店大堂才慣常使用的步伐昂首挺胸地向酒店大門走去。當我透過酒店金碧輝煌的廊柱的反射瞥見仍站在咖啡廳的周局長用深切的目光目送我離開時,我突然有些不安和茫然。周局長早在喝咖啡時已經留意到我看了三次手錶,那是在他提起給我父親打電話之後。雖然,我很想和周局長多呆一會兒,可是今天是星期天,現在又快到晚飯時間了,我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去過父母家了。

快步走出酒店大門,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還沒等車子停穩,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跳上出租車。告訴司機父母家的地址,我就閉目養神,可是腦子卻一刻也沒停過。在公安局拘留所的第一個星期天,我曾經想給父母打個電話,但是由於想不到要呆這麼長時間,以及不願意在公安人員面前向父母撒謊,另外也無法留電話號碼給父母,也就作罷了。後來兩個星期天也沒有打電話,我當時想,既然第一個星期天父母已經接受了我沒有回去吃晚飯的事實,那麼後來幾個星期天沒有理由不接受。至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父親是退休中學老師,母親是退休醫生。父親今年都七十七了,母親也剛剛過了七十五歲生日。爲了他們能夠快快活活地度過晚年,前幾年我把他們從湖北老家接來廣州,住進我在珠江南岸買的一套兩房公寓裡,我自己則搬到城北新開發區匯橋新城。從那以後,只要是沒有出差的日子,每個星期天我都會到父母那裡去吃飯。雖然父母到現在還是一句白話都聽不懂,活動範圍也只是附近幾條街道和珠江邊的林蔭大道,並且沒有幾個認識的人,可是這裡氣候宜人,車水馬龍,比起老家湖北鄉下的冬冷夏熱,死氣沉沉,父母經常是笑容滿面,逢人總忘不了誇我這個兒子又孝順又能幹。但是畢竟歲月不饒人,再舒適的環境、再好的氣候和心情也無法讓父母返老還童。而更加糟糕的是,剛剛享受到好日子的父母日益意識到他們的時日不多,傷感就越來越多的驚擾着他們。有時我不禁想,自己到底做對了沒有,在父母晚年我才盡我所能讓他們生活舒適開心起來,但同時也強烈地勾起了他們對生命的留戀。於是,自然在他們的心中就生出了對死亡的恐懼。可是我沒有辦法,我也是奮鬥了這麼多年纔有能力把父母接出來的。

出租車在小區門前停下,我沒有零錢,拿出五十塊給司機,說:“不用找了”,三步並兩步的跑進大樓,跨進了電梯。在電梯慢慢爬上十樓的時間裡,我已經考慮好了如何說詞。就告訴他們我出國去了,由於時間差和國際線路繁忙,我只能在晚上六點到七點打電話給他們。我知道這個時候他們是一定到珠江岸邊散步的,隨後,我可以假裝抱怨他們,爲什麼不聽我的電話,或給電話裝個留言裝置什麼的。

媽媽給我開門的時候,我發現想好的藉口用不上了。媽媽笑眯眯地看着我。

“快進來,快進來。”母親用濃重的湖北口音扯着嗓門喊着。

“飯剛剛做好了。”父親連聲說,父親是用普通話說的。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進入房間後,就明白了,原來家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她正在廚房裡幫忙爸爸做菜。我有些驚奇,因爲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爸爸,媽媽,你們都好吧,我——”

“好得很,好得很。”媽打斷我的話,衝廚房大嗓門喊道:“阿華,你出來一下,我給你介紹我的兒子。”

那位叫阿華的女人從廚房探出頭來,看了我一眼,慌慌張張地抓起竈臺上的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我覺得有點好笑,本來臉上還乾淨,這一擦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爸爸邊搓手邊從廚房裡走出來,他用普通話向我介紹了阿華:“阿華是潘氏營養口服液的青春大使,我們在阿華的介紹下開始服用潘氏公司的返老還童營養精華液兩個多星期了。你看,我們怎麼樣?”

父親擺出一副姿勢讓我評判,我能說什麼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父親到處收羅營養品,從蜂皇精到人蔘精華,他們幾乎都試過。每一次雖然哪怕惹父母不高興,我也會給他們潑冷水,不過今天他們竟然連產品的推銷員——他們叫什麼來着,“青春大使”——都帶回家,我自然不好當面說什麼。何況在我的心中,我也有些僥倖,因爲有“客人”在,父母好象不會追究我爲什麼失蹤了三個多星期了。而如果讓他們知道我被公安拘留了三個星期,我想父母會徹底垮掉的。

可能是把我的猶豫誤認爲是認真對比和思考,父親更加起勁了,母親也湊上來,“你爸爸氣色不是好多了嗎?才服用了兩個多星期。”

父親的氣色看起來確實不錯,不過我知道,只要告訴父親喝下去的東西能夠延年益壽什麼的,就算是白開水,也可以讓父親立時容光煥發。我附和着,連連點頭,然後我把視線轉移到拘謹地正在桌邊伺弄碗筷的青春大使阿華:“阿華小姐,你們公司很有名氣吧?”

“叫我阿華吧。是的,我們公司是使用美國剛剛研製出的配方配置DNA新陳代謝的營養品。”阿華一邊吶吶地回答着我的問題,一邊手裡不停地擺放碗筷。她始終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這對老夫妻還有一個北京大學畢業的兒子吧,不然她一定不敢上來。不過看着阿華很不自然侷促的樣子,我不禁有些同情她了,唉,大家都只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何必咄咄逼人呢?何況父母才使用了兩個星期,估計損失不會超過五百元,過了今天我再找機會勸說他們不遲。

吃飯時,父母一直喋喋不休的談論新服食的營養液的療效,以及一一給我細數有多少名人吃了這種口服液後青春煥發,老當益壯等等。阿華一直默默地在一旁,不時微笑,偶爾謹慎地插上兩句,糾正父母的誇張之詞。阿華的這個舉動可謂大方得體,不象一名讓人一眼就識破的傳銷女。這倒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不覺多瞟了她兩眼。雖然她仍然沒有擦乾淨臉,可是無可否認她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少婦。大約三十出頭,高高的前額,飽滿的臉龐,寬鬆的衣服在她舉手投足之間仍然難以掩蓋她玲瓏浮凸的身體。特別是她那漲鼓鼓的胸脯和每當她背對着我彎下腰去裝飯時而翹起來,滾圓、股勾分明的屁股讓我好幾次走神。我趕緊低下頭大口吃飯,我把這些歸咎於自己在拘留所呆了差不多一個月的緣故。

吃飯期間,阿華一直迴避我的目光,可是我的眼角每一次哪怕多麼輕微的瞥見她,心中都微微地顫抖一下。她雖然頭髮有些散亂,臉龐也不是很清爽,可是我分明感覺到來自她身上的一種妖媚。這種妖媚如果在平時我想可以想辦法忘掉,可是現在她就坐在我的對面,並且是在我呆在拘留所三個多星期後出來的今天。某種慾望和渴望讓我決定暫時不要戳穿這個傳銷女的騙人把戲,或者,我也期望從美國回來後可以再次見到她。

吃完飯後,阿華起來告辭時,我目送她到門口,竟然還多謝了她:“阿華,謝謝你向我爸媽介紹的營養液,也謝謝你照顧他們。我近期要出趟差到美國去,還希望你多多照顧他們。”

阿華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泛起了紅暈,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這個女人應該有三十多歲了吧,皮膚還如此白晰,而且竟然在我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一聲謝謝之下臉發紅。不過我隨即又想,也許她看出了我的別有用心,那樣也好。這樣的想法,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剛剛接觸過她的眼神,我又心神不寧起來。

爸爸大概是害怕我說教,阿華剛剛離開,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了:“阿華是個好姑娘。她原來在湖南長沙的國營工廠裡做事,廠子被私人購買後,她也下崗了,就隻身來到廣州打工,幹起了傳銷工作。不過她可和一般搞傳銷的人不同,她不欺騙人,只推銷自己相信的產品。我們在解放公園遇到她,她好心介紹我們去公司的展銷會。那場面可大了,當時廣東省衛生廳的處長都參加了,記者來了好幾十個,凡是到場的,都享受免費吃自助餐,試用營養液。”

媽媽也搶着補充道:“阿華可是個好人,怕我們看不懂說明,不知道用量,她每天到我們家免費爲我們服務。這閨女又孝順,又聰明,人還長得象畫兒一樣漂亮——”

爸爸媽媽搶着列舉阿華的好處,我心裡清清楚楚,他們講的每一條几乎都是廣州街頭近日出現的標準騙子的德行。可是我在心裡默默算出自己出差一個月,父母的損失最多不會超過兩千塊,尚在我可以負擔的限度之內,我決定保持沉默,不戳破這個坑人的把戲。

飛機從香港機場的起跑道上滑行,慢慢起飛的時候,我的飛行綜合症又開始折磨我了。我雙手緊緊抓着兩旁的扶手,兩眼緊閉,咬緊牙關,不一會,衣服已經汗溼了。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感覺到機身平穩後,我緩緩地睜開眼,看到到旁邊座位上的一位男士嘴角還殘留着一絲譏諷。我也沒有辦法,我想如果在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旅途中有機會的話,我會向他解釋的,務必讓他知道,我其實一點也不怕死,飛行恐懼症是一種病。即使是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也不願意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想起以前經常要飛來飛去的日子,這種被西方人稱爲飛行恐懼症的病簡直把我折磨得夠嗆,也讓我在很多陌生的旅客面前尊嚴掃地。後來,在美國經過朋友的介紹,我去看醫生,想搞清原因,也是希望有什麼鎮靜劑安眠藥之類的特效藥可以讓我登上飛機以後就心靜如水,或者呼呼大睡。結果醫生告訴我,飛行恐懼症雖然是病症,但卻不是他們醫治的範圍。後來我被推薦去看紐約有名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的收費是按照分鐘計算的,收費的標準和方法和我們廣州的三陪女服務大同小異。只是按摩小姐們是靠自己的小手和身體的其他部位把你整個身體撫摸一遍,最後如果價錢合理的話還會讓你把身體污濁的東西排泄出來,達到身心舒泰。而心理醫生則是靠語言和他們的眼睛把你的靈魂挨個清理一遍,最後如果成功的話,把一直隱藏在你靈魂深處的陰暗掃除掉,讓你心情輕鬆。當然,紐約的心理醫生收費比廣州的按摩女收費要貴很多,加上我在他那裡沒有病歷,第一次需要“全套服務”,也就是要從我出生開始,一直問到我長大成人。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感覺和在廣州公安局的感受頗有相似之處。和在公安局情況有所不同的是,在公安局,我可以不急不忙,時間站在我這一邊,可是看心理醫生就不同,我得儘快,連想都不想地回答心理醫生故意慢吞吞的提問,一邊不時偷看牆上的掛鐘。後來證明我的焦慮是對的,我收到的帳單表明,那天在心理醫生診所的三個小時,平均每分鐘花費了我三美元。記得那次在我回答了諸如小時候最喜歡什麼,憎恨什麼,希望什麼等幾十個問題後,我向醫生慎重聲明,我不怕死。並且我告訴心理醫生,我早知道摩托車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交通工具,飛機則是最安全的這樣一個事實。我還告訴他,我每天騎摩托車上班常常超速,有時連警察都追不上我,我只是想知道,象我這樣一個不怕死的人怎麼會一上飛機就要死要活的冷汗直流?

那個長着一雙藍色眼睛的白人心理醫生好幾次在我陳述中戴上眼鏡,又取下來,彷彿想穿過不同的鏡片角度來透視我的內心。最後他說:“你說你無慾無求,自己沒有什麼私有財產,銀行裡沒有幾個存款,生活中沒有朝思暮想的女人,心裡沒有什麼讓你死不瞑目的舊仇新恨要了結,或者也沒什麼遠大的理想要去實現,可是這些都不能說明你就不怕死。你說你不怕死只能說明你從來沒有機會去認真思考死,因爲在你的生活中沒有多少生死存亡的情景,反而坐飛機纔是你唯一思考死亡的時候,因爲在你的內心深處,你覺得乘坐飛機是你生活中最接近死亡的時刻,對不對?”

心理醫生的結論慢慢的從他口中吐出來,彷彿每一個字都需要酌量,只說得我渾身冒汗,我是擔心他的結論拉得太長,讓我這個月的伙食費受到影響。而他肯定誤會了我,以爲是說到點子上了,就對自己的結論更加有自信,更加滔滔不絕。他接着一邊欣賞着我的渾身不自在,如坐針墊,冷汗直冒,一邊悠揚的深刻地剖析着我的靈魂:“這說明實際上你的內心深處對死亡極其恐懼,這種恐懼之所以只有在乘坐飛機時才暴露出來,說明你這個人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你不但計劃自己的生,也會在適當時候計劃自己的死,所以你對意外死亡特別忌諱,而乘坐飛機出事是所有意外死亡中最讓人意外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這個人責任心很重,以你的年紀看,你還沒有閒錢和閒時間乘坐飛機到處遊玩,所以你每次乘坐飛機都是爲公司出差或者去完成什麼任務,於是有種潛意識作怪,讓你不甘心在未完成任務前摔死——”

心理醫生還扯淡了很多,我都不置可否,只記得他的結論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我靈魂深處對死亡充滿了恐懼。接下來他話鋒一轉,開始鼓勵我勇敢地去面對死亡,思考死亡。他說,只有偉大的人才去思考死亡,世間的芸芸衆生都糊里糊塗地以爲人世間生主宰着一切,而死只不過是瞬間的結束,其實是大不然的。死亡不但是一切生的結束,也是一切生的開始,而且從生到死,死亡主宰着一切。醫生耐心地看着我的眼睛說:“你思考一下吧,人類正是因爲害怕絕種,害怕徹底滅亡,這樣生命纔不停地誕生出來。誕生下來的小生命是如此脆弱嬌柔,而且從誕生到死亡,整個生命的過程中充滿着爲了逃避死亡而不停與飢俄、疾病災難所作的鬥爭。人類社會建立國家,設立法律不也都是害怕死亡的結果?你再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死亡的威脅,無論是現代醫學還是現在的各門科學技術都根本不會誕生,更加不可能發展到今天的程度。沒有死亡陰影的壓迫,人類一定懶惰無知,與一頭豬無異,並且還會日益退化,就連文學和哲學也都產生於人類對死亡的思索。這些你都可以從回顧一下古往今來的大哲學家們如何從思考死亡開始向我們披露生的奧秘這樣的事實就知道了。”

大概是看到我臉上顯露出來的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的表情,醫生停了下來,嘆了口氣:“這樣吧,我們不要扯遠了,就以你自己爲例子。”

他喝了口咖啡,問我:“告訴我,當你在空中緊張得大汗淋淋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我認真想了想,那時我的想法還很多,但主要的就是這樣一些問題:我怎麼會死在這裡?我還有好多書沒有看,好多事情做了一半或者根本沒有開始做,還有好多朋友想聯繫,可是還沒有時間聯繫,還有還有,臨出門時我也沒有向父母和哥哥姐姐交代一下,你看這些還不夠嗎?我不能死呀!

“對了,就是這種還沒有準備好面對死亡,自己不能死去的想法讓你害怕死亡,同時讓你思考起來。我敢肯定,這是你唯一思考死亡的時候。現在請你再告訴我,在你經過了一次要生要死,提心吊膽的空中煎熬後,當飛機每次又都意外的平安到達機場,也就是你知道你還活着時,你又想什麼呢?”

我又想了想,告訴醫生:“每一次飛機降落都讓我有獲得重生的感覺,我彷彿換了一個人,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會忙於制定人生計劃,積極規劃未來的生活。當然,這樣的幹勁維持不了很久,不到一兩個月,我又變回了原來的我。”

“這我理解。”心理醫生面帶微笑,“你大概現在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吧?!正是因爲在飛機上你對死亡的恐懼,讓你思考生的價值,於是你想起了自己浪費的生命,想起了自己本來應該利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卻遲遲沒有完成,於是你好象換了一個人。你再想一下,如果你可以不用靠坐飛機就能夠時常思考死亡的話,你的生活一定會更加豐富多彩,你也一定會提早實現自己目前仍然在幻想的目標,我說得對嗎?”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心理醫生,現在想起來,我仍然無法完全接受這樣的事實,那就是我的靈魂深處非常怕死,而且這個成爲我得飛行恐懼症的病因。雖說醫生的解釋並沒有讓我的飛行恐懼症減輕,但我得承認,醫生話語中關於生死的哲學論述讓我獲益非淺。

我很欣慰接下來飛機在太平洋黑漆漆的上空飛行得異常平穩,我也借上廁所請旁邊的那位乘客給我讓道的機會和他搭上了話,並且不失時機的向他傳播了現在醫學的新發現,特別是關於乘坐飛機時感覺恐懼是病而不是怕死表現的現代西方醫學。他很驚奇的看着我,裝出一副恍然大悟並且很同情我的樣子,然而我的心情並沒有完全放鬆下來。在交談當中我知道他才四十出頭,已經在東莞和深圳有兩間加工廠了。他在幾年前把老婆和兩個孩子送到美國洛杉磯定居,之後他幾乎每個月都要飛美國一趟。這次飛去據他說是爲了換一間大點的洋房。“小孩子都快十歲了,需要有自己的空間,不但要有自己的睡房,還要有自己的遊戲室、書房和活動間。”他邊搖頭邊告訴我,“原來的六房都不夠分配了,這次我是下了決心買個大點的別墅,在洛杉磯要花費兩百多萬美金。”說到這裡他皺了皺眉頭,不過隨即又想通了的樣子,“好在生意還過得去,只要把開第三間加工廠的計劃推遲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我似笑非笑地聽着他的講述,心中卻並不平靜。我一忽兒計算着自己這次出差如何可以更好的節約下週局長給的那一丁點補助,一忽兒又想着兩百萬美金的房子是什麼樣的。環顧前後左右的乘客,雖然都是在經濟倉,並且幾乎都其貌不揚,可是一想到這裡很多人都和這位兩廠之主的小老闆不相上下,經濟成功,有家有室,我突然覺得苦苦思考生死大事實在有些無聊。

這樣漫無邊際的想着想着,飛機已經在洛杉磯國際機場徐徐降落。雖然我清楚知道百分之四十的飛機出事都是發生在飛機降落的時候,不過這次我不但沒有出冷汗,而且一整夜都沒有好好睡覺的我精神飽滿地走下了飛機。

我閉上眼睛深深做了幾次深呼吸,不錯,我吸進的是美國的味道。正如每個人有自己的味道一樣,每個國家也有其獨特的味道。如果說一個人的味道主要集中在腋窩裡的話,那麼一個國家的味道就是集中在它的國際機場裡。這並不是說那裡的味道就特別重,而是那是你剛剛抵達,踏進這個國土的第一步,可以鮮明的感覺到不同氣息的地方。

我故意放慢了腳步,讓這種我始終無法描述的美國味道深深的進入我的腦子裡。十二個小時的飛行中我除了聊天就是自己想一些深奧的哲理,總不讓自己的腦子在太平洋八千尺的高空上閒下來。所以,這一刻當我的身體落在地球這一邊的美國國土時,我的腦袋仍然還是留在中國。

我需要這段從走下飛機到海關閘口的時間來把大腦轉換過來,至少讓我的大腦適應這裡的氣味,何況我知道,無論是海關還是移民局都會對夾雜在中間的旅客檢查較鬆。在移民局裡,黑人移民官把我從頭到腳認真的看了一遍,似乎對我“回來母校看看,順便把畢業文憑拿到手”的理由並不滿意,不過在一陣敲擊鍵盤的聲音之後,我還是過了這一關。在行李處提起自己的小箱子向海關走去,大概是在移民官那裡時間久了的緣故,我的心情有些緊張。

“請打開你的箱子。”這次是個白人官員。

我把箱子打開,白人官員小心翼翼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裡面翻查,當他把手伸進裡面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異,隨後他把手拿出來,故作鎮靜地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手已經觸及了櫃檯下的紅色按鈕。果然,兩個站在過道兩旁的武裝關員立即從左右向這邊急速靠攏過來。大概是由於我的兩隻手都在他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吧,所以他們只是把手放在配槍上,不過那表情就很嚴峻。旁邊的旅客顯然比我還緊張,我在被帶進海關小房間時,瞥見那位剛纔和我坐在一起的兩廠之主目瞪口呆的盯着我,接着又顯出一副再次恍然大悟的誇張表情。

在海關的小房間裡,其他的關員都紛紛的讓開。那兩位武裝關員在我左右稍微靠後一點的位置拉開架式站定,那位首先打開我箱子的關員會合另外一位看起來比他級別高,經驗老到的關員開始一件件拿出我的行李。我想,還好,再多省,我都會在出差時買上兩三條新內褲帶着,否則,被外國人檢查出來內褲上有污跡,比查出有毒品還讓我丟人。在他們兩個一件件小心翼翼拿出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收拾好的箱子時,一位西裝便衣悄悄走進來。我想這一定是FBI的常駐機場代表了,我鬆了口氣。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左右兩側的彪形大漢渾身一抽,才注意到開箱子的一位關員正用兩個手指從箱子底緩緩拿出一個透明塑料袋裝着的白粉狀物品。我隨即注意到那FBI也神情緊張起來,我左右的兩位武裝關員也不自覺地向我挪近了一點。

“這是什麼?”那個關員一邊用銳利的藍眼睛看着我,一邊拿起旁邊準備好的小刀輕輕戳破塑料袋,用刀尖粘了一點,然後小心地舉起來,伸出他舌苔很厚的舌頭舔了一下。

“毒品!純度還很高。”他放下手來,假裝輕鬆地樣子,“先生,我想——”

“長官,我想在你想之前先聽我解釋一句。”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那是洗衣粉,味道和高純度加料的海洛英差不多!”

那個關員怔了一會,求助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西裝,西裝走過來,也試了一試,顯然他也拿不定主意。西裝和兩位海關的關員退到旁邊的另一間小房間裡,我左右的兩位武裝關員示意我坐下,然後一左一右的坐在我旁邊。不知道是他們兩位中哪一位身上發出的味道讓我坐立不安起來。

過了幾分鐘,三人出來了,其中一位解釋說,需要做進一步的化驗。於是FBI和另外一位拿着我的洗衣粉離開了,剩下的年資較長的關員拿了張椅子坐在我的對面,問了我一些簡單的問題。他最感興趣的是我爲什麼要帶洗衣粉,我說這和我帶幾包方便麪一樣,爲了方便也爲了省錢。他又追問,爲什麼把洗衣粉的袋子換掉。我解釋,中國洗衣粉袋子不牢固,不適合出差帶,於是我把它們裝進牢固塑料袋子裡,何況,我也用不完一整包。最後他沒有再問,就去旁邊處理其他的事情,不過我左右兩個關員仍然忠於職守地守着我。

折騰了足足有四十分鐘,他們纔在一聲聲抱歉耽誤了我的時間的道歉聲後,讓我離開。一出關口,遠遠的就看見老同學王小海在那裡翹首以盼,他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站在禁區黃線上,那樣子讓我有些感動。我的朋友不多,在異國他鄉的地方只要有大學的老同學,我總是先和他們聯繫。畢業十幾年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盼望有機會相聚。這種想見見老同學的願望一般在大學畢業十年後最爲強烈,其原因不難理解。光陰似箭,歲月如飛,你身邊的東西和你自己都在潛移默化地不停改變,可是由於你每天照鏡子,你無法知道你和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有什麼不同,於是你突然想見一個老同學。見面後,通常有兩種情況,老同學保養良好,基本棱角沒什麼變化,於是你說:“你還是那麼年輕,一點沒有變化呀!”另外一種情況是那本來熟悉的老同學經已面貌全非,於是在暗暗心驚之下,你說:“哎呀,變得成熟多了!”可是無論見面時出現上面哪一種情景,你心裡都想的是自己的變與不變在老同學看來又是怎麼想的。

王小海站在那裡的樣子此時此刻就給我這樣的想法。他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來到美國的,此後在我們同學的通信中消失了好幾年時間。後來據說拿到美國綠卡後又開始和同學們聯繫起來。他個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當然那是十幾年前在學校的印象。此時向我走過來的王小海則怎麼看怎麼都顯得有些粗糙,他看起來好象有五十歲了。也許是機場光線的問題,我從哪個角度都覺得他有些駝背。我們沒有擁抱,兩人一邊握手一邊盯着對方的臉細心端詳,大家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內心的激動和感慨,接着大家都爽快地笑起來。

坐在小海剛剛買的二手本田雅閣向家走的路上,小海告訴我他出來這些年的經歷,滿嘴牢騷,滿口怨言,讓我這個老同學特別感動。一般來說,那些出國的人,特別是得到綠卡拿到身份的在接待我們這些國內出來的老同學時經常都強顏歡笑,處處要勝人一籌的樣子。小海不是這樣,他一路抱怨,先是從自己出來晚了兩年,錯過了“六四”綠卡開始,一直到選擇學習政治專業,畢業後根本找不到工作,最後只好到餐館打工,好不容易靠僞造材料獲得了綠卡,也辛辛苦苦積攢了一點錢,才發現自己已經老大不小了。當有時間和心情開始接觸國內出來的老同學老朋友的時候,卻發現原來出來的無論是老同學也好,老朋友也好,一個個看起來都活得比自己滋潤,心裡不知道有多彆扭。隨即小海嚴肅地問我,國內這些年發展真那麼快嗎?有錢人真那麼多?怎麼和國家的統計數字有些不相符呀?他說自己剛剛買了一棟小公寓,付了五萬美金的首期,另外二十五萬要20年付清,所以他真沒有心情自己回大陸去搞清楚,他希望我這個老同學可以幫他解答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其實你已經有車有房了,雖然房子只付了五萬美金,可是那在國內也不是個小數字啊,何況你能在這裡見到的老同學老朋友都是混得不錯的。”

“哈,你老兄想必混得也可以吧。”小海笑起來。“你這次來不光是爲了拿畢業文憑吧?僅僅那樣的話讓學校郵寄給你不就得了,還有什麼任務吧?”

“什麼任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離開國家單位了。我這次來也是有點懷舊,想看看‘911’後的紐約還是不是那個樣子。另外我也想見一見郭青青,如果可以還要到華盛頓去見見劉明偉。”

“真奇怪,你和郭青青這麼多年分分合合,都在紐約的時候大家不來往,現在分手都好幾年了,又千里迢迢的過來探望,看起來你還挺念舊的。”小海表情突然變得有些落寞。開了一會車,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老同學在這裡的總共沒有幾個,海鵬還回去了,你也回去了,一個班四十人,現在在這裡的才三個。你看我又混得這樣子不成器,你看人家理工科專業的,我們那一屆每一班至少有二十人在美國。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有些理工科專業如果開同學會,在美國的要比在中國的多很多,哪象我們,在這裡孤單單的就那麼幾個人。都是我們選擇學習什麼狗屁政治和國際關係的原因,畢業出來完全用不上。”

他停了一下,喃喃地說:“當然也不是完全用不上,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把以前所學的全部忘掉,聽說劉明偉在華盛頓就幹得不錯。”

從機場到小海的新家足足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路上我們一會高聲大笑,一會沉默不語,顯然老同學見面,大家都很放鬆。我順手按了一下車子上的音響開關,結果磁夾裡沒有磁帶,這讓我想起來小海託我從國內帶來的音樂磁帶。我打開包把磁帶拿出來,算是我給小海的禮物。這些磁帶大多是七八十年代流行在中國的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和抒情歌曲,從“紅太陽”系列到“草原之歌”,從“北京的金山上”到“翻身奴兒把歌唱”,最新的一盤也是八十年代底流行在北大校園的校園歌曲。我想找一盤塞進去,就在那翻找起來。

“你大概早就不喜歡這些歌曲了吧?”小海看我好象找不出什麼好聽的。

我說我無所謂,只是覺得這些歌曲都太老了,大學畢業後的幾乎都找不到,不過我也馬上意識到,大學以後有些什麼新歌我也叫不出名字。

“我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對現在流行的歌曲提不起勁頭。”小海說,“對於以前小孩子和大學時代的歌曲卻百聽不厭。”

“你這樣一說,我也有同感,我原來以爲那是因爲大學後自己對歌曲和音樂不再感興趣的緣故呢,現在想想,大學畢業後這十幾年我都無法說出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

“我覺得,老一輩中國人就那麼幾首歌曲就哼唱了一輩子,我們那時算是多了一些了,可你看現在,每天都有新歌曲和新人冒出來,每個星期的流行排行榜都不同。”

“現在幾乎每個人每個不同的心情都有一首相應的流行歌曲。你有點煩,於是就有了‘今天有點煩’,你失戀了,呵,至少有幾百首歌曲可以配合你的心情讓你彷彿覺得那歌曲是專爲你而寫的。如果你得意洋洋或者喝了點小酒,那些形容你在天上飛來飛去,飄來蕩去的歌就更加比雪花還多。”

“那麼多流行歌曲都是配合你的心情而寫的,也就是讓你悲傷的時候更加悲傷,快樂的時候更加快樂。”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哪象我們那時的歌曲,雖然品種不多,可是每一首聽來都讓你熱血沸騰,極積向上。”小海興奮地說。

我笑着點點頭,隨便抽出一盤帶子放進二手車老舊的音響裡,我想任何老同學見面都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就是大家都不會認爲自己過時過氣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一邊欣賞大學時都會唱的歌曲,一邊大聲地說着,笑着。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向王小海的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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