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入夜,靠在軟枕上,我呆呆地坐着,就這樣呆坐了一個下午,沒有人來過麼?發生過什麼嗎?
夜涼如水,月光透過窗口灑進來,一天了,才一天,明明剛剛見過他,但我有一天沒再見他了,或者再見不到他了麼?
怔怔地看着窗外,這一刻,你在做什麼呢?是在翻看公文麼?心下一怔,會麼?還是也在獨自看月?墨藍色的天空掛着一彎新月,可本是柔和的月光此刻卻變得觸目驚心,那彎月牙,就像碎了的鐲子——牙白色,碎了一地。
“子軒,我……”張口要說,可只能念出這個名字,便無力再繼續說下去。只有這個時候,再沒有人聽到,再不會隱藏,再不會有那個白天裡那麼狠心傷害他的莫筱言,只有一個愛着他念着他、萬般悔恨卻不能挽回的莫筱言,只有一個心心念念、寸寸思念寸寸灰的莫筱言。可,縱有千般思念,但在萬般無奈之下,我又能說什麼呢?什麼也說不出,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晚風吹過,幔紗搖曳,恍惚中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看着地上斑駁的影子,不一會兒,烏雲竟遮住了月光,屋子裡又陷入一片漆黑,可我卻彷彿看到了滿地的碎片,滿地滿眼滿心扎着我的心。
屋裡靜得沒有一絲聲響,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好靜,好靜,可耳邊卻又怎麼這麼亂,噼啪噼啪——碎了,都碎了,滿心都是碎片,再不完整。
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生幸福;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是一次心傷;錯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是一段荒唐;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聲嘆息。
子軒,我們呢,到底是對,還是錯?
“筱言。”門外傳來臨風的聲音,輕聲問道,“睡了麼?”
我忍住眼淚,把自己蒙在被子裡,不再出聲。
“我進來了。”他柔聲說着。“吱嘎”一聲,門被推開,我靜靜躺着,沒有動彈。輕輕的腳步,他坐在牀邊,嘆了口氣,“何苦……”
我只是憋着氣,不說,不動,心裡卻止不住自己的思緒。
“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
心下一顫,這一刻,聽到他這樣說,再無力忍着,坐起身來,抱住被子,用盡身上的每一分力氣,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氾濫。
黑暗中,他掀起簾子,拉過我,用力地擁住我。
驀地想起子軒,心又是一陣抽痛,喃喃地說着,“臨風,心好痛,好痛……”
“鐲子碎了……”我哭着,說着,“碎了就再也不會完好了,再也不會了!”
他輕拍着我的背,沒有說什麼,只是任我哭泣,訴說。
“爲什麼,爲什麼他們要逼我?!”搖晃着臨風的身子,哭喊着,掙扎着,“爲什麼要在這個鬼一樣的皇宮,臨風,爲什麼?爲什麼?你告訴我啊,爲什麼會這樣?”
“沒事了,再也不會有人要害你了。”臨風在我耳邊輕輕說着,手輕輕擦去我的眼淚。
看着他的手,心中突然揪住,緊接着便是一陣刺痛——今天,子軒就是這樣拭去我眼邊的淚水,再不會有他,再不會爲我擦乾眼淚。抓住臨風的手,我苦苦地怨着,“爲什麼要我做出這樣的選擇,你爲什麼要救我,不如就讓我死掉,你爲什麼要救我!”
“筱言!”他抱住我的手臂突然用力,像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子,“不許你說這個死字。”
“臨風。”我哽咽着,無力地趴在他的懷中,“我好想見他,好想他,子軒,你在哪兒?”
他身子突然僵住,輕嘆一聲,“既然如此,你又爲何……”
我推開臨風,頹然地靠坐在牀頭,都是自己選的路,既然決定了,又怎能回頭?求仁得仁,又能怨誰?這不是我要的結果麼?
可怎料到,心會這樣痛,閉上眼睛,眼前總是出現往日的光陰,所有的快樂,只能讓人更加辛苦,待在這同樣的宮裡,我們卻只能相望不能相守,只是煎熬,今日只不過是個開始,拉住臨風的胳膊,無力地求着他,“再也不要在這裡了,臨風,帶我離開這裡,我不要在這裡,我們走好麼?臨風……”
“好,我帶你走。”他看着我,允諾道。
“我們現在就走好麼?”拽住他的衣袖,苦苦地說道,想着再在這裡多呆一刻都是受不了的,離開這裡,離開京城,或者會好麼?
“好,我們就走。”他看着我,擁住我,輕聲允諾道,“好,我們就走,就走……”
就這樣哭着,鬧着,直到用盡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再也沒有一滴眼淚。
模糊中,他扶我躺下,臉頰一絲冰冷,我沉沉地昏睡過去……
早上睜開眼睛,好痛,喉嚨好痛,頭好痛,渾身好痛,模糊中驀地想起昨天的一切,渾身一顫,那都不是夢,不是夢醒來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身上所有的痛感瞬間消失,只有心,痛得絲絲入骨。
“醒了?”臨風拉着我的手,輕聲問道。
我竟就這麼拉着他的手睡了一夜,抽回手,對他點點頭。
“身子覺得好些了麼?”臨風看着我,伸過手來,欲幫我把頭髮順至耳邊。
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手就僵在半空,眼神中閃過一絲痛,硬硬地收了回去,我低下頭,捋順自己的頭髮,擡頭看到憔悴的他,心中一緊。
臨風,昨夜竟在這裡陪了我一夜,清楚地記得昨夜對着他哭訴的那些話語,清楚地記得,昨夜,滴在我臉上的那滴淚水,清楚地知道,我有多痛,他便有多傷心。看着眼前的他眼裡佈滿血絲,心裡一空,我不知道,那些話,傷他有多深……
用力咬住自己的嘴脣,不讓自己再流眼淚,莫筱言,你從來就是傷人心的麼?
小荷進來送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水盆,裡面恍然出現了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蒼白的臉色,只是失神地看着,呆呆地擦了臉。擡眼看着窗外,陽光正好,但就覺陽光刺目,頓覺頭腦嗡鳴,渾身無力地坐在桌前,看着屋裡丫頭進進出出。
“吃些東西吧,你昨天一直沒有吃什麼。”臨風滿臉憂慮地看着我。
看着眼前的米粥,雖然沒有一點胃口,可看着臨風,我拿起勺子,一口粥填進口中,只覺得嘴裡一陣苦澀,再不想吃第二口,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神,我低下頭,繼續努力地把一口口的飯填進口中,使勁嚥下,可每嚥下一口便覺喉嚨生痛,像火燒一般。
慢慢地眼前的半碗粥已被我填入腹中,卻看到一臉欣喜的臨風,我放下勺子,不想再吃下去。
“主子,這是筱言姑娘的藥。”小荷端來一碗黑漆漆的藥。
“放下吧。”臨風接過藥,示意她退下。
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湯藥,心中抽痛——就是在救人的藥裡才放了殺人的毒藥,可是殺死一個人哪裡需要毒藥,只要讓她的心死掉,一切也就萬念俱灰,一如現在的我。既然心都死了,再吃這藥還有何用?
猛地想起昨日子軒的眼神——子軒,你也是心若死灰麼?
“你身子還弱,毒也未清盡,這藥還是得吃的。”臨風嘆了口氣,端起藥來,送至我嘴邊。
閉上眼睛,努力喝下那苦苦的藥,只是藥未曾進入腹中,胃中便已翻江倒海,剛剛吃過的粥全數吐了出來,辛苦半日的結果,不過又是徒勞。
“來人!”看着他焦急地喚人把穢物清掃去,又讓小荷扶我到牀邊坐着,換了衣服,我只是身子僵僵地隨她收拾着,似殭屍一般。
或者痛過了就會麻木,現在的我彷彿再無知覺,是否因爲心都空了?
再不能見那個溫和的月白色長衫,再不能握住你溫暖的手,再看不到你的笑,再不能依偎在你懷中……
老天爺,若可以,請把我與子軒的記憶盡數清除——也許只有這樣,我們都不必痛苦。
看着眼前的一切,總是回憶着昨日的一幕幕,想起他絕望的眼神,想起那碎了一地的玉。從未想過,最想他好的我,卻傷他最深,傷他最深,卻不能讓他知曉我的用心。苦痛一點點啃噬着我的心,一點點地消磨着我的意志,頭痛欲裂,思不能停,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
“小荷,再去熬藥。”臨風吩咐道。
張了張口,想要叫住他,卻怎麼也說不出話,難道這嗓子竟是哭啞了?擡起手,我拽了拽臨風的衣袖,搖了搖頭。再去熬了,也是徒勞……
“你若不吃藥,身子怎能好?”他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見他如此,只能點點頭,他便立刻欣喜起來,直催着小荷快去。
臨風,若我吃藥可以讓你開心些,不管多苦,我一定會吃,可是有些事情,不像吃藥,我控制不了的是我的心。
臨風,爲何要牽扯進你,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你先休息一會兒。”他輕聲說着,滿眼疼惜。從沒見過這樣疲憊的他,從未見過這般輕聲細語溫和的他——竟是因爲我,可我……
他見我沒有回答,又喚了我一聲,“言。”
我回過神來,拉住他的衣袖,張口要說謝,可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心下一慌,望着他,努力想要發出聲音,然而一切只是枉然。
心下突然一陣慌亂,拽住他衣袖的手忽地鬆開,所有的嘗試都是白費力氣,轉爲平靜,放棄努力,看着他,只能苦苦地笑了。
“言!”他扶住我的身子,“你說話啊!”
我繼續笑着,我怎麼連話都不能說了,我竟什麼也說不了了……
“來人!”他的聲音慌亂緊張。
“主子。”瓔珞聞聲走了來。
“筱言,你說話啊?!”臨風拼力搖晃着我。我卻答不出一句,只是絕望地笑着,搖着頭。
“瓔珞,去請太醫!”他抱住我,“言!”
癡癡地倒在他的懷裡,再無力笑下去。
又是一天了,怎麼一天竟然這麼漫長,以前在書庫時,不是這樣的,這天漫長得讓人覺得心慌。自太醫走後臨風也沒再來,他好累,我好累,我們都好累,看着他,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只努力想要笑,可聰明如他,笑或者哭他又怎能分不出?
茫茫然看到桌上的紙筆,深吸一口氣,拿起筆,可落筆時,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一杯香茗一卷書……”那樣的話再不會寫,再不會期盼,回憶,怎堪?
手中握着小管在紙上隨意划着,一陣心亂,恍然回神時,卻看到滿紙的亂語,只是一陣暈眩——子軒,子軒,子軒——都是你的名字,子軒!
這份愛,要怎麼斷,才能瀟灑來去不留一絲遺憾?誰能告訴我,這份回憶我又怎能忘卻,紅塵往事,誰能拋卻,誰又能看穿,睜眼閉眼都是回憶,甜美的,愉快的,留下的只有苦澀只是痛,我,到底該怎麼辦?
放下筆,不再勉強自己,徑自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爬山虎,爬了滿牆,風輕輕吹過,夏竟然已經到了,可爲什麼還是覺得冷呢?
“回南親王,莫姑娘是因爲哭喊勞心用力,傷及咽喉,不能發聲了。再加之心中鬱結,刺激過度,以致心脈受損,只能慢慢養着,再看了。”風陣陣吹過,我看着這起伏的綠色,心中想着太醫說過的話。難道這就是報應不爽?若只能說出傷他的話,不如從此再不要說話。苦笑着搖搖頭,或者這樣更好,如果得以開口,我也許會跑去跟他說清一切,這樣,我再無機會。
擡頭看着朗朗青天,我究竟是否該說蒼天有眼?出口傷人的人,再不能說話,可那些害人性命的人,他們會有怎樣的結局?爲什麼報應總不落在他們身上?我還該相信蒼天有眼麼?
恍惚中,耳聽臨風在身後安慰我道:“會好的,我找天下最好的醫生給你看。”
太醫走的時候,一邊搖着頭,一邊嘆着氣,我不知道太醫出去之後跟臨風說了些什麼,但我知道,或者根本就好不了了。深吸一口氣,迴轉過身來,看着他,點點頭,努力做出欣然的表情。
他看着我,目光中微微發怔,搖了搖頭,“你何必在我面前掩飾?”
看着他離開,我再也掛不住臉上的表情,淚水順着臉頰,經過脣邊,淚水果然是苦的。
爲何世間會有莫筱言,莫筱言,莫筱言,莫與之言,若就此不再說話,不如叫莫言。
從此再無莫筱言……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