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木頭甜甜睡去,心裡終歸不安,雖然生下了他,我卻因爲身子寒涼,加諸本身便毒血蔓延,不能給他餵奶,只能另找了乳母。
雖然沒有餵過他,他卻從來不哭不鬧,夜裡與乳母睡在隔壁也沒有吵過我們。
“子軒,你說我是你的天使,其實,我看這孩子纔是我們的天使,竟然這樣安靜!”我笑了笑,看着子軒。
他微微點頭,伸手要接過我懷中的孩子。
我搖搖頭,“再讓我抱一會兒!”
他笑了笑,依舊接了過去,“明天再抱!”
嘆了口氣,看着他把孩子放在牀上,無奈的抱怨,“我這樣的孃親是不是不負責呢,不給他餵奶,還不抱孩子。”
“筱言!”他阻住我,“你爲了他,已經……,小木頭擁有的是天下最好的孃親!”
輕輕笑了笑,我搖搖頭,“那是每個孃親要做的,上天給我這個孩子,又多了這些日子,我好知足!”
“筱言!”他忽然抱住我,好似怕我就此消失一般。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着窗外。
上天終於可憐我,那個夏天,沒有立時收回我的命,只是終於讓我等到這個冬天,只是,終於找到了這樣的神仙之地,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幸運的熬過這樣一個期許已久的冬,是否可以等到看着最美的孤山寒梅,心裡暗暗祈禱,再多給我些時日吧,再多給我幾日,讓我再看一眼那梅花,讓我再多陪幾日子軒,還有小木頭!……
可心底卻比誰都知道,此刻的我,不單單沒了氣力,連呼吸都困難好多,這些日子,身上一些地方已見瘀青,就連赫哲大師給的藥也不再起作用,他四處找尋,倒也找到些補藥補身,只是,現在每每吃藥,吃多少,吐多少,藥補進去,根本無從見到成效。我知道,現在我的身子就像個漏斗,補進去多少,總要盡數流逝,或者真的到了——油盡燈枯。
大夫的話,我記得清楚,只是說盡量多吃些喜歡的,沒有什麼需要忌口的,那一刻,也大概知道了自己時候。
想想這幾個月,憑空多了這麼多時日,雖然不知道老天哪天會招我回去,但,我早已不再想那些,現在的每天,都是我賺來的。
剛剛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他慌亂無比的四處尋醫問藥,任我怎麼勸都勸不住,可這會兒,自每個大夫口中說出的都是一個模樣,他也漸漸學會了看淡一切,其實,我與他本就是看淡一切的人,只是,最不看重的是自己,太過看重的都是對方!
這會兒,多了小木頭,我們都不再想其他,只是想這能一家三口過我們的神仙日子……
冬日漸漸,只是還未曾下雪,正想着,窗外漸漸飄起了雪花兒,我怔了一怔。
“雪?!”
他轉過身,看着外面,漫天雪花,飄飄灑灑,彷彿是上天終於賜給我的禮物,我癡癡地看着外面的雪飄,倚在他身畔,輕輕笑了起來,“子軒,下雪了。”
他恍然回神,點點頭,微微笑了笑。
“子軒,我好想去看斷橋殘雪,還沒看過的。”輕聲在他耳畔呢喃道。
“筱言,等你好些了,咱們就去看斷橋殘雪。”他柔聲說道。
搖搖頭,道,“子軒,我……” 他看着我,眼神中透着絲絲的痛楚,我忙收口,道,“我們還要看孤山梅花,子軒,等梅花開的時候就要到春天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攬了攬我。
“先生,咱們林子裡的梅花竟然開了呢!”
小豆子蹦跳着跑了進來,子軒聽到,身子一僵,我也是一怔——梅花?難道我可以看到梅花了?
“女先生,你怎麼了?”小豆子看着我,有些愣愣的,
我搖搖頭,笑着說道,“沒事,我只是有些累了,睡一會兒便好了。”
小豆子點點頭,“那,我不打擾先生休息了。”
子軒點點頭,讓他出去。
“子軒,梅花竟然開了?!”我突然間沒由來的精神,“我要去看,好麼?”
他看着我,猶豫了半晌,我央求,他點點頭。
披上厚厚的披風,剛一開門,風捲着雪花迎面襲來,雖然冷些,但人卻精神了許多。
扶着他緩步走到亭子,遠遠的邊看見雪白中星點的紅,甚是惹眼。
子軒扶我到亭中坐下,道,“外面風大雪疾,我去摘了與你看。”
靠在竹椅的靠背,看着他立在雪中,我微微笑了,春看桃花,夏賞荷,秋有紅葉,冬採梅。可謂四季圓滿了,只是,難道這也是上天賜我的最後的禮物?眼看着竹林裡一切都漸漸變白,西湖上空雪花飄飛,對面的斷橋,雷峰都會沒在這漫天飛雪中吧,雪,自天上來,終究會回到天上去,而我,自哪裡來,也要回到哪裡去麼?
看着這梅花紅的惹火,恍然想起一年前嫁給他的那片火紅。火紅的燭火,火紅的嫁衣,火紅的蓋頭,火紅的鴛鴦錦。
口中輕輕叨唸着那熟稔的詞句,“梅花看似雪,紅塵如一夢,枕邊淚共階前雨,點點滴滴成心痛。憶當時初相見,萬般柔情都深重,但願同展鴛鴦錦,挽住時光不許動。情如火何時滅,海誓山盟空對月,但願同展鴛鴦錦,挽住梅花不許謝。”
只是我知道,時光我挽不住,梅花開謝也不會隨我心意,能得以看到這梅花,我知足了。
“這花兒很香,你聞聞。”子軒把摘來的梅花遞到我眼跟前兒,我拉着他坐下,靠在他的身上,仔細數着梅花的花瓣,又靠近嗅了嗅,道,“很香。”
突然覺得周圍一片空靈,不知是不是這梅花有靈氣,看着紅豔豔的梅花,我道,“幫我摘了戴在頭上吧。”
他拿起梅花,仔細選了一枝,簪在我耳邊。
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臉,幫我把頭髮順在耳邊。
對他笑笑,“好看麼?”
他握住我的手,點點頭。
仔細的看着他的臉,看着看着,自己都醉了一般,子軒,這張臉我是一輩子也看不夠的,怎麼,我的這一輩子會這樣短,外面雪越下越大,他摟住我的手臂緊了緊,我垂下頭,貪戀的靠在他的肩頭,突然間,覺得好滿足。
“子軒,我好幸福!”輕輕在他耳畔說道,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再無力睜開眼。
他低下頭,用下顎抵住我的頭頂,幫我掖了掖披風,卻沒有說話。
這會兒,整個天地彷彿只是屬於我們的,再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只屬於我們的紫竹軒,伴着漫天的雪花兒,飄來陣陣歌謠,不知是哪個姑娘竟會在這樣的雪天唱這樣的情歌。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子軒,我不會等你,子軒,你要好好替我看這一片西湖,替我去看好多美好的景色,子軒,來世,我們約定來世,來世,你告訴我這一切,子軒,我們來世會再見麼?
身子漸漸再不會覺得冷,眼前漸漸模糊着,好累,好睏,好睏……
伸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住胸前的那塊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沒想到,牽着你的手,我卻不能陪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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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雪繼續下着,彷彿永遠不會停一般,漸漸的,小亭裡堆起了厚厚的雪,雪花漫漫,灑到了亭子裡的人身上,遠遠看去,彷彿連體的雪人……
翌日,紫竹軒的主人把整個竹林都掛上了紫色的布條,學生們知道,女先生走了,木先生說她喜歡紫色,要用紫色爲她送行。只是小豆子卻發現,平時總是笑着的木先生眼睛裡再也沒有笑意,只有紅腫的眼睛。
“先生,女先生去哪兒了?她什麼時候回來?”平日裡女先生總是會教他們各種好玩的遊戲,小豆子有些懷念女先生了。
“她,”木先生怔怔的看着小豆子,有些失神,道,“她去了一個很美的地方……”
“杭州不美麼?哪裡會比杭州美麼?”不懂事的孩子們繼續問着。
筱言,杭州很美,不是麼?可沒了你,杭州還會美麼?
“先生,您怎麼沒有跟女先生一起去呀?”
“先生,您怎麼了?” 孩子們繼續追問。
可當孩子們看到碩大的眼淚自木先生的眼中流出,再也沒有言語,孫婆婆走過來,把孩子們帶走,“孩子們,跟我去綁絲帶……”
木先生擡頭看着這熟悉的書房,每一處都沾滿了她的氣息,每一個轉彎都彷彿能聽到她的笑聲,“雪辰,子軒,你的名字都這麼好聽……”
“子軒,你說,咱們的孩子叫小木頭怎樣啊?”
“子軒,這裡可是我的寶庫,不許你看的……”她狡詰的小伎倆此刻都化作回憶,伸手去抓,只有空……
輕輕打開她的寶庫,裡面的東西在預料之中,是他送過她的所有東西,一封已經摩挲的發薄的信,蘇赫送過的那個西湖縮影,還有……
突然間,他怔住了,接着他愣了,驚了,旋即釋然,待得看完手中的信,他埋住頭,再忍不住,失聲痛哭……
“子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那個極美之處了。原諒我自己先行,留下小木頭與你。
子軒,我們曾說過的,不管誰人先去了,留下的那人定要幸福的過完此生。我曾允你的,你也允了我的,定要做到。
子軒,替小木頭再找個孃親吧,有人替我疼他,代我照顧你,雖不免醋意萌生,但唯此我心方安。只是他日重結良緣時,莫對生妻談死婦。
寫下此信時,腦海中百轉千回,往事浮現,短短兩載,浮生若夢,這會兒,外面陽光正好,我只是想起當時初見你的那張臉龐,溫和的笑,彷彿那日午後的陽光。
此生得識君,又能伴君左右,幸甚。幸福到最深處時,才覺時日流逝,方覺惶恐,眼見時日似流沙般自指尖溜走,我抓不住,只能越發珍惜每日與你共處的每點每滴。
過往種種,盡數浮現眼前,回憶,如若珍寶,當初艱難時,此時唯剩甜美,與你共處的每刻都是甜美,都是溫暖。
一杯香茗,一卷書,我終是隻能求了半日逍遙,一抹斜陽,一壺酒,我也只得了半世逍遙。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多想陪你到老,但我知足了,能夠在咱們都愛的西湖畔,尋到這夢一般的日子,足夠了……
子軒,你說你喜歡我的笑,我又豈能不是?子軒,我不願看到你的眼淚,答應我,不要爲我流淚……
子軒,答應我,要幸福,我要在天堂看你笑……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這詩句,多美,子軒,我們不約在七夕,我們約在雪天,西湖畔,斷橋邊,雪飄處,再相逢……
子軒,若有來生,我還要牽你的手,若有來生,子軒,你還識得我麼?
筱言
“筱言,”木先生低低的呼喚道,“筱言!”他的呼喚聲聲變大,不斷迴響在空中,竹林裡,一陣風吹過,樹上的紫色絲帶飛舞的煞是好看,彷彿她,笑嫣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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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紫竹軒早已不只是當年的小私塾,儼然成了一方聖土,天下學子都以來此求學爲榮。
大家都知道,這私塾的木先生最是和藹,來歷不凡,但見人都是笑着的。
大家都知道,先生有個兒子,叫做木逍遙,年紀輕輕,不僅長得玉樹臨風,更是學富五車。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這逍遙的孃親是誰,不過書院的學生都知道,每年,每年的冬日的某一天,木先生都會獨自一人,靜坐在竹林一隅,悄悄的看着那方墓碑,靜靜的與那墓中人說着話。
年幼的學生聽年長的師兄說,那裡埋着的便是先生的娘子,逍遙的孃親。
今年,是那墓中人去世的十八年了。
今天,木先生又是一人獨坐墓碑前,只是,今年的他越發蒼老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總是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崗。”
說罷,木先生把酒灑在了地上,自己又斟了一杯,飲盡。
望着那碑,忽而他又笑了,“筱言,最近,總夢到你,夢到跟你第一次在湖邊飲酒,夢到與你一同泛舟,夢見我給你摘了許多梅花,你告訴我很喜歡。我想,你怕是想我了吧。”
說到這裡,他又斟了一杯酒,“筱言,十八年過去了,若再見,你還能認識我麼?”
木先生蹣跚離去的時候,天空開始飄灑起雪花,今年的冬似乎來的太早,恰似那年的冬……
一個月後,紫竹軒又添了一座新墳,那天,又是雪天,一個年輕的身影站在衆人之前,大家默默而立,看着兩座墳墓。
空中雪花飄散,西湖孤山,紫竹林,空中四處迴盪着那首曲子——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作者有話要說:背景音樂大家自己選自己喜歡的吧,木其實很喜歡蝶戀,想要對你說,不要離開我,風風雨雨我們一起走過
最近這幾天,電腦不太好,木也不太好,本來擬定的計劃都打亂了,離職,電腦出問題,生命中的意外和無奈,偶然和必然,自己都說不清楚,
總得面對現實,總得更新,恩,古代最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