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

敲門聲,學知猛然睜開眼。聽見高佳答應的聲音;開門聲;寒暄聲。他掙扎着起牀,一身睡衣走出臥室。一男一女站在客廳,正在和高佳說話,轉頭看向學知。

“嘿!老孫!”男人扶了扶眼鏡,臉上掛着有些擰巴的笑容,說着擡起雙臂,做擁抱狀,見學知面帶怒色,硬生生停在半路,變幻一種笑容,回頭看看兩位女士,尷尬的說:“不認識我了!哈哈!小路!張路!這是小顏!”說着一把摟過來身邊的女人。學知面無表情,打量着他們,斯文端莊,全都戴着眼鏡,眼睛一翻轉向我,意思是:我可以罵人嗎?我瞪大眼睛提醒他:別忘了你要改變,怎麼能亂髮脾氣?他閉眼深呼吸,我這才放心。

學知面無表情盯着自稱小路的男人,小路掛着僵硬的笑臉看着學知;高佳面色陰沉看着他;叫小顏的女人像是在等孩童叫自己阿姨一樣。如果不是窗簾被風調戲了一下,我還以爲時間停止了,我衝學知擠眉弄眼,示意他說話,緩解下氣氛,他這才清清嗓子,邊往沙發邊走,邊說:“張路!是吧?同學?”他們這才恢復行動力,各自坐定,“是!同學!咱們幾個都是……都是同學。”張路扶了扶眼鏡,故作輕鬆說:“還記得小顏嗎?我追她的時候,你還幫我寫過詩呢。”他努力控制表情,卻越來越擰巴,學知咬了咬牙,想着如果自己大吼一聲,這位肯定瞬間崩潰,他剋制住衝動,仰面靠在沙發上嘆氣,高佳湊過來抱住他胳膊,頭靠在他肩膀上,暗自啜泣,小顏趕緊坐在她旁邊抱住她安慰,高佳轉而靠在她肩膀上。

學知一臉怒氣瞪着我,他想發脾氣。看着雙手無處安放的張路,他真想把面前的玻璃杯摔在他臉上。高佳轉頭眼淚汪汪看着他,扯扯他衣角,學知轉頭看她,高佳一把將他抱住,學知有一點牴觸,她卻緊緊摟住他,我看見她對張路使顏色,張路有些猶疑,她伸出手,張路哆嗦着掏出一個塑料小瓶子,她一把搶過去,學知掙扎着要回頭,她用力抱住他。

紛亂的問題互相推搡,往學知腦子擠,讓他不知道該注意誰。混亂,大概就是這樣的感受。他努力尋找焦點,終於在排練室穩定下來。朋友們正在討論錄製小樣,送到唱片公司, 學知有些不高興,站起來悻悻而去。高佳安慰他,表示知道他彆扭,不高興就不做,自己可以養他。聽這些話,他沒有感到欣慰,卻更增添了憂煩。

這是他們第四次分手後又在一起。高佳不明白他爲什麼總是皺着眉頭,她取悅他,照顧他,無微不至;只要他一句話,她可以爲他去死。二十歲那年,她解開馬尾,燙成爆炸式,塗畫眼影輕抹口紅;脫掉寬鬆的衣服,換上緊身露臍裝,薄紗小短裙;黑色絲襪,白色滑板鞋。摟着學知胳膊,驕傲的走在街上,她覺得學知也是驕傲的。

陽光明亮,天空湛藍。荷花池塘,彩蝶飛舞。我看見一對情侶從遠處走來,男孩頭髮凌亂,面容陰鬱,女孩性感時尚,臉上洋溢着幸福。他們緩緩靠近,可以分辨眉目時,我趕緊轉過頭,因爲淚水已經溢滿眼眶,他們停住腳步,我快步離開,男孩的呼喚,使我奔跑起來,淚水也奔涌而下。

看見往昔的自己,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學知擦拭淚水問我:爲什麼我越來越厭煩她呢?我想,大概是因爲她毀了你。是這樣的,我覺得高佳對他的心理問題,沒有起到積極作用,對於他的言行抉擇,她無條件支持。他覺得商業化寒磣,她說願意養他一輩子;他拒絕演出邀請,理由是有個他不喜歡的人,曾在那裡演出過;朋友們商量參加綜藝,他直接宣佈退出樂隊。高佳卻覺得他是真正的反叛精神,搖滾英雄!因爲她在身邊,他可以恣意任性,無知愚蠢。可他不是傻逼,他察覺到自己言行不妥,將要反思之時,她卻溫柔制止,告訴他其實是世界錯了。

學知驚訝四顧,下意識叨唸着這是哪,我這才注意到,周圍一片黑暗,惶恐間,四周緩緩明亮起來,路燈,街道,十字路口,街對面大門上幾個大字:宣武醫院。我看看學知,他卻盯着對面的一個女人目不轉睛,順着眼光望去,他突然有些激動:“嘿!她!她!”一邊扯我胳膊,我仔細觀瞧,搖頭表示不認識,他有些着急,扔下我跑過去,邊跑邊喊:“嘿!內個!內個!大妞兒!”那女人頭也不回,轉進衚衕,我們倆一前一後追過去,她已然消失不見。“她!她!”學知焦急的衝我喊,我皺着眉疑惑,真不認識,一點印象都沒有。

“快幫我想!”我剛要開口,他用食指示意我安靜,過了好久,我的耐心即將耗盡之時,他轉向我小聲說:“劉琳!”說完衝進衚衕,大喊大叫:劉琳!劉琳!我追上去拉住他,哪知道剛觸碰到他,周圍再次被黑暗包裹,我們倆互相扶着,默不作聲,我輕輕拉扯他,他用力捏我胳膊一下,意思是:別動!一,二,三!燈光耀眼,我們倆同時用手遮蔽,緩了緩眼神,定睛一看,教室裡。

學知正在自己座位上,他的課桌和其他同學一樣,堆着幾十本書,自己像是伏在戰壕裡。牆上石英鐘顯示:八點八分。四下觀看,大多數同學都在書寫着什麼,少數竊竊私語,他們的臉比較模糊,但可以分辨是誰。猛回頭看右後,高佳正從“堡壘”上露出眼睛偷看他,目光相交,她噗嗤一笑。學知站起來走到她身旁蹲下,頭倚在課桌邊看她,眉目鼻眼,十分清晰。

“我這有半個蘋果,你吃嗎?”高佳吃吃的看着他問。

“你跟你媽說,今天晚上住小顏家,我想你了。”他不回答問題。高佳笑嘻嘻看着他,突然靠近他,舔他嘴脣一下。學知把手伸進她衣服,她趕緊壓低身體,擋住右邊,目光迷離的看着他,撫摸他臉頰。有人推開教室門,大步走進來,是班主任,學知趕緊貓着腰跑回座位,老師瞪他一眼,沒有說話,低頭翻看着什麼。學知伏在“戰壕”裡發呆,一個紙團從後面飛到他眼前,上面寫着:你剛纔睡着了,還打呼嚕呢。回頭偷瞄高佳,她正在吃吃的笑。

夜裡九點,晚自習結束。繁星點點,伴隨着自行車發出的噪音和少年們的說笑聲,校園漸漸安靜下來。單車,少年,車後座上的女孩,在清冷的街上緩緩駛向模糊。

經歷八次分手複合,學知終於出走,從此杳無音信。半年後回來,高佳已經嫁人,他坐在荷花市場大哭四十分鐘,作爲紀念。晚上十點,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一個姑娘跳下來,調皮的笑着朝他走來,學知站起來迎過去,她卻快步轉到他身後,跳到他背上。他說:沉湎於悲痛是愚蠢的!分手了,可以哭,哭完立刻再找一個。我覺得有道理。

“他媽的該死的夢!我都發現它了!怎麼還沒完沒了啊!”學知猛吸一口煙,像是跟我抱怨,又像自言自語。我默不作聲,主要是因爲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一會他又開口:“最近總是出現在教室裡,高中內破教室居多。三樓,樓梯東側,第二間就是我們班……”停了十幾秒,接着說:“我總覺得這兒的空間有問題。說不上來,而且我只能看見你。現在我知道了,你就是我自己,所謂……怎麼說呢……另一個我?我的另一面?不對!我幻想出來的?好像也不是。”他陷入沉思,我等他思考。“哎!你說要是我死了,你還會存在嗎?”我苦笑,表示說不清。我是誰?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困擾過我,以及我從哪來,將要去哪等等。我不會在這樣的問題上浪費時間。我存在的意義,只是收集信息————視覺,聽覺,觸覺嗅覺。排列組合它們,然後丟給主人,讓他去釋放能量。

我的主人是你,你所有的抉擇,都出於你自己,我只管記錄。即便你偶爾會覺得是我在操控你,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是你做了自己感覺不好的事情,想找個替罪羊罷了。“哦!我有點明白了。”他目光空洞,大腦活躍異常;他需要調動所有“資料”,來解決自己面臨的困境,卻不自覺墜入過往時光,教室裡,那雙眼,他趕緊打斷自己,再次專注起來,然後再次徜徉舊時光。

看着他出神,我知道我可以暫時休息一會兒了。他要是死掉,我還會不會存在?這他媽誰知道呢?!就像是說人到底有沒有靈魂一樣,不死一次不知道,要是真死了,即便知道真相,也沒辦法告訴活人,眼睜睜看着他們迷茫,重複思想死後的樣子着急。一點辦法也沒有。死人躺在那裡,他(她)可能明白了一切,卻跟活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清晨突然醒來?那說明你沒死,只是睡着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