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9日,學知遊魂一樣在街上。雙腿痠軟,頭痛欲裂。

回望來路,只前進大概幾十米,不行!他得坐下來歇會。你要去哪?我拍拍他肩膀問他,和他並排坐在馬路邊。一大朵雲遮住太陽,微風來的正是時候,“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他看着對面小區門口出神,我原諒他自言自語,順着他目光望去,一個短髮女人,上身穿黑色寬鬆半袖,下面黑色縮口運動褲,白色滑板鞋,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樣子,正從門口走出來,一個瀟灑的轉身,奔西走去了。我目不轉睛盯着她看,感覺這個人好熟悉,一個身影踉蹌着擋住我的視線。

“嘿!你等會!”學知努力提高音量,奈何大公共汽車噪音更大。他扶着路燈喘氣,等公交車過去後奮力呼喊。女人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滿頭大汗的學知,手指向自己,臉上掛着疑問。學知一邊點頭,一邊努力保持步履平穩,女人微笑着迎向他,那張臉真美,那微笑力度把握的非常合適。這是我的感覺,學知關注的可不是這個。

“我可找到你了……”,說着撲向女人,他想緊緊抱住她,卻癱倒在她懷裡。女人更加疑惑,一邊喚他“先生”,一邊攙扶他。學知坐在地上,女人摟着他腰,試圖把他扶起來,他有氣無力的笑着說:“別費勁了,你抱不動我。”好吧,女人蹲下來讓他倚靠,仍舊微笑:“您沒事吧?”學知想摸摸她的臉,女人眉頭微蹙,笑容瞬間飄散,“劉琳!帶我回家。”他哭了。

路邊長椅上,學知閉着眼靠在劉琳肩膀上。劉琳有些不自在,她輕輕推了推學知溫柔的說:“我是劉琳沒錯,可…… 我真的……不太認識您。”他揉揉眼睛苦笑:“我他媽也不知道我是誰。”說着擡頭,望着流動的雲朵,“嗯,要沒什麼事,我先走了,我還有點事兒。”學知不看她,卻死死抓住她胳膊不放,“劉琳!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道歉,可就是……感覺應該道歉。”他淚眼婆娑望着她說:“再等會兒好嗎?”劉琳臉上微笑不見,有些爲難。學知調整呼吸,擦了把眼淚接着說:

“我突然想起來,她不是我妻子,我們早就分手了。她說我叫孫河,說我做實驗的時候發生事故,都是騙人的!我知道我是誰。我不是漫無目的閒逛,我是在…………”劉琳倏然站起身,面帶不悅卻仍舊禮貌的打斷他:“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說實話,我有點害怕。對不起!我得走了。”說着轉身快步離開,學知呆呆目送,沒有行動,臨近拐角時,劉琳看他一眼,一絲痛苦略過,但極其隱蔽。“老孫!”高佳站在他身後,驚訝的看着他,他本能起身想要逃跑,雙腿只交替一次便墜入暗黑。

2001年4月30日。有些電荷活動異常;激素大劑量分泌。2001年5月15日。左腿痙攣,隨後面部神經異常。2002年3月18日。再次喚醒。X出現情緒異常,憤怒頻率增加。2002年4月9日,X清晰準確找回記憶,L正常。

學知轉頭,冷冷的看着紅色電子日期,一股怒火升騰,他咬牙切齒罵着髒話,瞪着狼狽不堪的高佳,拿着筆記本的手顫抖不已。

“我愛你!”

“去你媽的!”

“你什麼都不知道!”

“去你媽的!”

“你自己摸着良心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愛你的嗎?啊!”

學知把筆記本摔在牆上,猛然站起,他真想衝過去把她撕碎,真想咬下她幾塊肉!他雙眼冒火,許多言語你爭我搶,從喉嚨裡往上涌,卻只有髒話撞開牙關,撲向高佳。她卻開始冷笑,那笑聲陰森且寒氣逼人。

光,引領着生命的誕生。無論醒着還是休眠,成長總在發生着。大腦貪婪收集一切信息,與生俱來的性格,決定哪些重要;哪些待定;哪些拋棄。級別從最初的一二,逐漸複雜到三,到四,甚至更多。對於喜愛的人和事物時常飄搖,比如爸爸阻止自己摸玻璃杯,或者插線板;媽媽不許自己玩剪刀,不許吃第二個冰激凌。對他們的好感度暫時下降,時間很短,不易察覺,而後依舊把他們放在最重要的級別上。影像和聲音,觸感和嗅覺,感知情緒以及周邊環境,大腦一刻不停地構建自己。期間會經歷許多次崩塌,重建,釋放能量,吸收能量,循環往復。慢慢複雜化。

隨着時光流淌,我們會發生變化,但一些核心的東西往往堅如磐石。五歲,十歲,十六歲,二十一歲,二十七,三十二……,每個階段的自己都不同,細想卻感覺變化不大。二十九歲時回味自己十九歲那年的人和事,無論如何用力,也無法體味那時感受和心境;那些影像被如今的狀態重新定義;三十五歲,那些記憶已經開始扭曲,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轉動。即便是不光彩的過往,也被或多或少改動。有些記憶,甚至已經面目全非。這期間,有自己主動修葺,同時也有外力干預。然而,外表看上去不同了,可幾條主要線索卻紋絲不動。處境,位置,經歷,決定此時此刻你的樣子,但在內心深處,你仍舊無法完全擺脫與生俱來的氣質。

我們對自己大腦的認知程度,如同滄海一粟。記憶的存儲,調度,以及隨着時間推移對自身的影響,我們無法理解。用大腦思考大腦相關問題;用大腦剖析大腦運作之迷,大腦控制着什麼?我們的言行舉止?思維焦點?如何快速殺死自己?我們真的可以控制自己的一切嗎?還是神明控制着我們的一切?

在我腦殼裡那個醜陋的東西,爲什麼運作不出來令我幸福的一切?那些奇思妙想,那些綻放的才智,爲什麼只在少數人腦子裡點亮?我想不通我的偉大智慧,爲什麼過着如此平庸的生活。我想去死!

夢境把深藏的記憶挖出來,和熟悉的人和事雜糅在一起;愉快和痛苦並存,或許它把我希望生活該有的樣子,反覆排練;當我醒來,它遲遲不肯消退,導致我需要專心感受陽光,仔細體味微風,認真感受大樹粗糙表皮,通過神經元傳遞到大腦,然而它偶爾不太可靠,真實還是夢境無法準確分辨。多數情況,我可以非常確定自己是醒着還是在夢裡,在少數夢境極其真實的情況下,會有一段時間比較混亂,我會把夢裡發生的事情,誤認爲是前些時候真實發生的事情。比如我夢見出軌一個女人,醒來後無法辨別虛實,以至於翻看手機通話記錄驗證,發現根本沒有和她通過話,可過幾天又懷疑自己爲了隱藏,故意刪掉了記錄。反覆多次,陷入困境,因爲那夢境實在太真實。

還有一種情況是,感覺此時此刻的場景,對話,之前發生過,自己下一句說什麼,對方回覆什麼,有怎樣的動作,臉上的神態,甚至餘光裡的景象或者物品都一樣。這個時候,真假虛實會變得更加模糊。熟悉從何而來?真的發生過?還是夢境有先知的能力?回過神兒來,我下意識做一些小動作,證明現在不是在夢裡,窗外閃電撕開黑暗,我再次迷亂。

滾滾雷鳴,沒有驚醒我。在陰影裡,我看着他們出神。自從被他注意到,並抽離出來,便有了單獨行動的能力,他發脾氣,我安靜思考;他追憶過往,我觀察環境;我專注辨別虛實,他墜入幻覺並享受其中。然而此時此刻,我感覺我們倆開始互相干擾,我的思考讓他不知所措,他聽到那詭異的冷笑,我同時感到毛骨悚然。閃電之後九秒,一顆炸雷在我頭頂爆開,隨着下意識的哆嗦,房間裡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眨眼間又再次亮起。

那女人頭髮胡亂貼在臉上,說不出的恐怖,學知往後挪了一下,雖不易察覺,但我知道,他心生膽怯。我大踏步走到他身後,用力掐住他後脖子,咬牙切齒在他耳邊低吼:慫比!你退縮一個試試!他身體猛地一機靈,開始從容撣了撣身上裹着的窗簾,面帶微笑看着那張恐怖的臉。就是她!使你迷亂!就是她!毀了一切美好!我知道學知動了殺心,他正在心裡審判她,罪狀以及說明,在他眼前逐一閃過;同時在找尋用來處決她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