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沈浪問道。
“什麼怎麼辦。”
“自己”雖然不懂,但吉翔卻秒懂沈浪的意思。
爺爺已經不行了,到了彌留的晚期,剛剛三凹徵很明顯,那種喘不上氣的感覺是真心要命。
活着,每一秒對老人家來講都是煎熬。
雖然做了胸腔閉式引流術,呼吸困難的症狀已經緩解,但那只是緊急措施,不是治癒。
關鍵是!
吉翔在實習的時候見過很多肺癌晚期的患者,胸水很多,隨着時間的推移胸水中的蛋白物質會固化,形成纖維條索。
當胸水可以引出來的時候,肺組織還能保持一定的功能,給機體提供最基礎的血氧交換。
而隨着纖維化越來越重,胸水無法引出來之後呼吸困難的症狀越來越嚴重。
就像是剛剛那種無法呼吸的事兒,在不遠的未來會是常態,而且會越來越重。
甚至到了最後,不管是胸腔閉式引流還是穿刺,都無法解決呼吸的問題。
這裡涉及到一個複雜的難題。
“唉,你沒見過肺癌晚期的患者麼?腦子裡都是漿糊,一點都不考慮以後?”沈浪衝着“自己”的臉上噴了一口煙。
“自己”沉默下去。
“給你個建議吧。”
“浪哥,你說。”“自己”誠懇說道。
沈浪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直接說話,而是想了很久。
但直到最後沈浪依舊沒說什麼,只是深深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回去睡了,有什麼事兒的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家近。”
“浪哥,謝謝。”
“客氣啥。”沈浪深深的看了吉翔一眼,目光裡似乎在告訴吉翔這件事應該當斷則斷。
吉翔因爲處於旁觀者模式,所以沒有主動和沈浪交流的能力。他默默的看着沈浪,品咂着沈浪無言的述說。
“別這麼垂頭喪氣的。”沈浪嚴肅說道,“總體處理問題的方式、原則就那麼極點。從文是頭牲口,爲什麼是牲口?人家心裡有數着呢。”
“首先主動脈夾層本身不是無法治癒的疾病,只是因爲老闆年紀大了,他自己也不想遭罪,所以選擇安安穩穩的走。反正當時我覺得尊重老闆的意思比較好,從文有些多事。”
沈浪說到這裡,覺得特別無趣,深深嘆了口氣,“不說了,你都知道,我再說就沒意思了。”
看着沈浪離開的背影,“自己”陷入沉思之中。
煙,一根接一根的抽,吉翔甚至覺得整間屋子都被抽得發藍。
直到天色矇矇亮,“自己”似乎拿定主意,披上白服走出值班室。
嗎啡,5mg靜脈注射。
改善心衰,再加上鎮定,老人家在藥物的作用下終於沉沉睡去。
看着胸瓶裡的紅色胸水,看着爺爺熟睡的臉龐,誰都知道事情不可爲。
從這之後,“自己”直接和周主任請假,一直守在病牀邊。
只要出現呼吸困難、心率加快等症狀,便給同樣的處置。
和眼前的情況相比,自己在感同身受中遇到的那些根本都不算事,吉翔仔細比較,心態逐漸被扭轉。
沈浪的意思和“自己”最後的操作都像極了沈浪講述老闆最後的故事。
雖然那件事被周主任阻止,並且圓滿解決,可本質上來講是一樣的。
每次看見爺爺的狀態,聯繫起之前自己做手術時的“失態”,吉翔心中漸漸平靜。
與眼前的生死離別相比,自己在從前感同身受中經歷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一週後,老人家安安穩穩的離開,吉翔知道並不是因爲疾病導致的死亡。單純肺癌的話,積極治療,爺爺或許會還能活一段時間。
但這種活已經沒了生活質量,說是苟延殘喘並不過分。
並且這是看不見希望、看不到未來的苟延殘喘。
具體“自己”做的對不對,吉翔並不懂。
在老人家心電圖拉直線的那一刻,吉翔頓悟。
還沒來得及感受“自己”心裡的心情,眼前光芒閃爍,直接回到系統手術室。
“老師,我回來了。”吉翔沉穩說道。
一件事,一次感同身受,吉翔像是一夜長大。
“嗯,搞清楚了?”系統npc問道。
“老師,我有一件事。”吉翔看着系統npc的眼睛,認真問道。
“你說。”
“是您得了主動脈夾層,選擇安穩離開,最後周教授在您用了牛奶後違背了您的意願麼?”吉翔問道。
“是。”
“這件事情我該怎麼看?”吉翔問了一句很古怪的話。
我該怎麼看,系統npc似乎也被這句話逗笑了,他特別和藹的看着吉翔。
吉翔卻沒有迴避,和系統npc四目相對。
“事情沒那麼複雜,周從文的意思我知道,手術要是成功,我就能活。要是死,死在手術檯上,全程麻醉,也不遭罪。”系統npc微笑解釋道,“總之呢,他能拼一個機會。”
原來是這樣!
是自己想複雜了,吉翔恍然大悟。
“都走到那時候了,我這一輩子吃過見過,走過大江南北,見過千山萬水,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遺憾。要說真有的話,那也不是我個人能力企及的。”
“教科書上有我的名字,手術檯上有我名字命名的術式,一輩子活人無數,我走的很坦然,沒什麼遺憾。”
“!!!”吉翔的滿腔熱血被系統npc的幾句話點燃,沸騰起來。
“你好了麼?”系統npc不再說自己,而是回到吉翔的身上。
“好像好了。”吉翔咧嘴一笑,活動了一下手指,做了一個縫合的動作。
一切盡在掌握!
在這次感同身受中,自己經過一週多的觀察與思考,把心裡的那個結給解開。
“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吉翔道,“浪哥說,不共情他人的人,就是內心強大的人。”
“可是系統裡設置了感同身受的體系,不就是爲了讓醫生共情患者麼?”
“呵呵。”系統npc微微一笑,“首先,凡事都是螺旋上升的,有利有弊。”
“所謂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呃……
吉翔微微一怔。
這種打機鋒的話從前吉翔都覺得是廢話。
可自己親身經歷,再加上內心的煎熬,甚至到了不會做手術的那一步,現在回頭看這句話,他有了嶄新的理解。
“大約如此,你沒理解錯。”系統npc道,“但系統的感同身受和你想的作用不一樣,讓你們感受患者、患者家屬的喜怒悲歡只是一個副產品。”
“那原本的用處呢?”
系統npc哈哈一笑,佝僂的腰都直了少許,揮了揮手。
吉翔旋即回到現實之中。
手裡拿着持針器,一個戴着無菌手套的小手正伸過來。
唐嫣輕輕拍了拍吉翔的手背,以示安慰,讓吉翔儘量別緊張,順利把手術做下去。
“嗯?”吉翔擡頭,看唐嫣。
“緊張了?我看你平時手術做的不錯,要不隨便開個車輕鬆一下也挺好的。”唐嫣眯了眯眼睛,小聲安慰吉翔。
在做造影的林九則卻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凝視着吉翔,似乎要從吉翔身上找到答案。
“我還好,我只是手術做得好,車技不怎麼樣。”吉翔深深吸了口氣,開始縫合。
唐嫣的口罩動了動,似乎在撇嘴。
吉翔開起車,車速那叫一個快,可他竟然說自己的車技不好。
剛剛還在抖的手已經恢復正常,吉翔的動作流暢舒適,哪怕只是看,都能覺查出來一種優美的韻律。
“小夥子,彆着急,慢慢來。”巡迴護士遠遠的看着手術,也安慰吉翔。
“姐,謝謝。”吉翔笑道。
“吉翔,你還是說點什麼吧,我總覺得你太緊張了。”唐嫣道。
吉翔擡頭看造影圖像,鷹眼的技能已經開啓。
“我媽隨身帶着她和我爸年輕時候的照片,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會拿出來看一眼。”
“你爸媽的感情還真好。”唐嫣雖然不知道吉翔說這事兒是爲什麼,但還是順着吉翔的話說下去。
肉眼可見的吉翔今天失常,這時候最好別給吉翔增添更大的壓力。
畢竟,於情於理都應該照顧一下吉翔。
於情,做了這麼多臺手術、在一個醫療組裡的戰友,安慰是應該的。
於理,文班亞馬的高額手術費用可是不少,可別因爲一次失誤影響了掙錢!
“哦,不是你想的那樣。”吉翔再次開始縫合,手速不快不慢,一切都恰到好處。
“我媽跟我說,每當她遇到困難的時候,只要看看這張照片,就能得到動力和安慰。”
“因爲我媽媽知道……”
“如果她都有辦法和這個瘋子生活20多年,她絕對有能力應付任何事!”
“艹!”唐嫣沒想到還有這種反轉,不小心臟話罵出口。
“我爸的確……”吉翔一邊縫合一邊講道,“像我上學的時候他註冊了個小號假裝女生跟我網戀,從來就沒見過有哪個家長會這麼做,簡直太過分了。”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唐嫣感覺吉翔像是一隻純潔的羔羊,在惡魔的魔爪裡瑟瑟發抖。
“不用怎麼熬,我爸說讓我提前接受社會的毒打。與其讓別人打他兒子,還不如自己出手。”
“!!!”
“!!!”
“!!!”
這種奇葩一般的教育觀念不光是唐嫣,連身後的柳主任以及帶組教授都傻了眼。
從來沒聽過還有這種教育子女的方式。
鄧朝洪假裝忙碌,要表演手術術者需要極高深的演技。他做着無關輕重的活,把重點都留給吉翔。
這個術式簡直太難了,鄧朝洪始終都沒理解應該怎麼做。
“後來我畢業前想要創業,你知道我爸怎麼說的?”
“創業?你有錢麼?”唐嫣問道。
“我有家族基金,我媽也能資助我一點。”
“一點是多少?”
“沒多少,不過我爸不同意。”吉翔一邊幹活一邊說道。
林九則能清晰的感知到吉翔在“愣神”0.5秒後前後的變化。
之前,吉翔莫名緊張。
之後,吉翔看上去開始閒聊、扯淡,其實卻恢復了以往的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
真是很奇怪,林九則仔細看吉翔,但最後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爲什麼不同意?我聽說富二代最敗家的方式就是創業,不過好像你爸媽也不在乎這點小錢。”
“我跟我爸說,市場上機會多的是,比如說互聯網、比特幣、買房、淘寶、跨境電商等等。”
“是啊,你爸怎麼說。”
“我爸說,你也錯過了E租寶、小黃車、波場幣、樂視、P2P等等傾家蕩產的機會。”
“哈。”
“我爸跟我說了很多,舉了無數的例子,最後他說像我這種只看見人吃肉、沒看見賊捱打的傻逼心態,尤其是出門只要不撿錢就當丟的想法,但凡創業,很快就會心態崩壞。”
“好像……你爸說的有點道理。”
“當然,老李家的二兒子怎麼樣,手裡的信息都是一等一的。最開始成功,被譽爲小超人什麼的,買了東京銀座的地產,最後還不是他爸給他兜底。”
“王公子最開始也風生水起,但後來也是他媽給他兜底。”
“我爸說,只要不創業,就少走10年彎路。”
“哈哈哈,是不是要應聘保安去?”唐嫣笑眯眯問道,“咱醫院保衛科找個位置也不是很難,一輩子都不走彎路。”
吉翔一邊胡扯着,一邊完成了手術。
他有些可惜,商城裡自己在給系統npc買菸的時候,可是看見了又恢復藥劑。
估計要是稀釋後沖洗,李牧之術後就能站起來,跑給大家看。
要是那樣的話,的確很好,但超出了這個時代。
系統npc也不會幹。
吉翔有些惋惜。
但本身這種術式似乎也超越了年代,只是效果沒有藥劑那麼明顯就是了。
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解鎖藥劑的使用權限。
吉翔估計一輩子都沒可能。
“鄧教授,您縫合的位置有什麼說法麼?”柳主任看的奇怪,在身後小聲問道。
鄧朝洪心裡深深嘆了口氣,有些沮喪。
手術檯上想要完美表演,可能性並不大。
畢竟觀看手術的可不是對醫療一竅不通的人,而都是在手術室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油條。
自己已經盡力了,再加上吉翔之前的詭異舉動,引人注意,所以想要隱瞞過去的可能性並不大。
鄧朝洪沒有懷疑吉翔是故意給自己難堪,他了解吉翔。
面對柳主任的疑問,鄧朝洪並沒有回答,而是按部就班的和吉翔雙針縫合。
跟腱需要縫合的地兒並不多,手術在10分鐘內結束。
縫完肌腱,鄧朝洪看了吉翔一眼,轉身下臺,吉翔負責縫皮。
這也是下級醫生必須要做的。
“鄧教授,手術我沒看懂。”柳主任直言不諱。
鄧朝洪笑了笑,沒看懂不是應該的麼。自己跟了幾十臺類似的手術,現在也沒看懂。
“手術其實並不難,跟腱裡有少量毛細血管供血。”
鄧朝洪開始給柳主任講述相關的內容。
手術,鄧朝洪做不下來,但吉翔的每一篇科研文章他都倒背如流。這時候都搬出來,說的頭頭是道。
柳主任聽的有點懵。
“鄧教授,您爲什麼開始讓助手進行縫合?您的助手看上去水平似乎不太高。”柳主任身邊的帶組教授問道。
“小吉?他的水平不太高?”鄧朝洪笑了笑,“魔都肝膽的秦楚秦老闆,去年可是要收小吉當關門弟子的。”
聽到這個八卦,柳主任和帶組教授的瞳孔幾乎同時縮小,呈針尖狀。
魔都肝膽的秦老闆是什麼情況都有耳聞,但畢竟見不得人,所以大家都是聽到都是一些只鱗片爪,而且太過於迷幻,並不足以相信。
可秦楚是什麼人,現在是什麼狀態,大家看的一清二楚。
柳主任頓時好奇起來。
“鄧教授,這面請。”柳主任很客氣的請鄧朝洪去更衣室,準備詳細問問。
鄧朝洪這才鬆了口氣。
小吉的故事可真多,隨便拿出一兩個就可以佐證自己做的沒錯。
他們離開,林九則和趙哲結束造影,趙哲壓迫止血,林九則來到吉翔身後。
“吉翔醫生,您剛剛發生什麼事情了?”林九則很認真的問道,“我怎麼感覺您最開始的心理壓力有點大,以至於手術走形了呢。”
面對林九則的疑問,吉翔並沒有避而不談。
“我和內馬爾聊過。”吉翔道,“運動員麼,心理的狀態都類似,想要出成績。李牧之和內馬爾雖然名聲和地位有着天壤之別,但內心深處對成績的渴望是一樣的。”
“我也是被內馬爾的情緒打動,當時並沒覺得什麼,直到面對李牧之的時候勾起了那種心思。”
吉翔簡單描述,半真半假。
林九則嘆了口氣,“心思太細膩並不合適當醫生。”
“呵呵,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吉翔把系統npc的話搬出來說給林九則聽。
林九則怔了一下。
“手術做完了,趙醫生。”
“嗯,我在。”趙哲老老實實的應道。
“術後康復的細節,你和他們說一下。都是專業運動員,他們應該有自己的一套東西。”
“應該是,我去和他們說。”趙哲應道。
術後治療效果要等一段時間,吉翔也不做給李牧之用上系統商城裡的藥劑的夢。
把李牧之送回去,吉翔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現在回想自己做手術時的種種,吉翔還覺得做了一場夢。
不會做手術了,說出來都是個笑話,可這個笑話偏偏就出現在自己身上。
這次經歷讓吉翔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得到了成長。
或許,這就是成熟必須要經歷的鎮痛吧。好在沒耽誤手術,真要是像系統npc說的那位做食管癌出現吻合口瘻的醫生一樣,接二連三的出事,吉翔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這種打擊。
只要過去就好。
手術做完,吉翔對當地醫院的客套並不感興趣,晚上吃飯,他和林九則缺席。
要是讓吉翔挑選的話,他寧肯去陪着孟慶非值班。
第二天,醫療組坐飛機回省城。
下了飛機,出站的時候吉翔看見白處長站在接機口迎接自己。
“白處長,您怎麼來了?”吉翔有些驚訝。
“吉教授飛刀歸來,我來接一下不是很應該麼。”
“……”吉翔冒汗,有些不知所措。
他了解白處長,深深知道這位的可怕之處。
雖然吉翔不怕,但卻不想招惹這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吉翔第一時間開始回憶。
“有位專家聯繫院裡,院長甩給我。”白處長只開一句玩笑,隨即說道,“梅爾茲博士,運動醫學的專家,你有了解麼?”
吉翔搖頭。
林九則的眉頭卻鎖了起來。
白處長眼角餘光注意到林九則的表情變化,他低頭看地面,問道,“林教授,您認識?”
“嗯,去年麻省總醫院聘任我的時候,梅爾茲醫生投了一張反對票。”
“哦。”白處長一下子瞭解了爲什麼。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江湖規則有些不同罷了。
“文班亞馬在波士頓做的第一次手術,術者應該和梅爾茲醫生有關係,所以他們對文班亞馬來省城做二次手術表示不理解。”
林九則說的客氣,但白處長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原來是這樣,林教授,梅爾茲醫生水平怎麼樣?”
“挺高的,他們醫療組在麻省屬於頂級的運動醫學組,因爲我和影像學科的醫生聘任發生衝突,所以有些小矛盾。”
小矛盾?
林九則雖然說的輕描淡寫,但白處長簡直太清楚這之間有着怎樣的血雨腥風。
國內幾乎所有醫院的每一個科室主任、每一個帶組教授的聘任都要有類似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主角不一樣,鬥爭的慘烈程度也不同。
白處長知道最殘酷的一次,兩位科室主任候選人直接動了手,其中一位被打成腦出血,留下終身傷殘。
至於後果……一言難盡。
直到現在白處長都沒弄清楚把人打傷的那位是怎麼逃脫的牢獄之災,並且順利當上主任的。
以麻省總醫院的醫療水平,估計他們聘任教授的血腥程度絲毫不遜於國內,甚至有過之。
似乎遇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