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三) 至尊 青豆
一夜無話。第二日，李德全從下房中匆匆趕上來，服侍好父子兩人。胤礽因爲一直養尊處優，幽禁的時候都是在鹹安宮好吃好喝的供着，哪裡睡過地板？自然是不舒服，翻來覆去一整夜沒睡好，最後，還得因爲昨夜自己說的“睡底下沒事”而強裝安眠一宿的樣子。康熙問他睡得如何的時候，他掛起微笑，不住說着挺好，即使困得兩眼皮打架。
“龍三爺，小二爺，休息的還好吧？”盤富貴笑着朝走下樓的兩人打招呼。
“嗯，還好。”康熙又拿出他的摺扇揮舞着，答應到。而胤礽勉強撐着笑容，兩眼忍不住想閉上。
“小二爺看着不怎麼精神啊？”盤富貴瞅一眼胤礽的臉色，自然地想伸手哥倆好一番，手還沒伸出去，立刻想到昨日龍三強大的氣場和盯住他的眼神，胖胖的身子一抖，手頓時一縮，心裡已經開始浮想聯翩。
“啊？沒有。”胤礽急切否認，習慣性的看看康熙，見康熙臉色沒什麼變化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氣。“哦，沒有就好。”盤富貴並未多在這上面計較什麼，轉而開始敘述今天的行程。
這個小鎮離着揚州其實並沒有多遠，正常行路的話半天足夠到了，不過，胤礽許是因爲睡眠不足的關係，馬車上胤礽又是吐了個天昏地暗，於是馬車走走停停，胤礽頭暈腦脹，心情煩躁，康熙像個老媽子一樣端着水在一邊，不住問着舒服沒有。用了近一天時間，黃昏時分，一行人才進入揚州城。
正所謂煙花三月下揚州，這個江南重鎮經濟繁華，風景雅緻。微風拂柳，清風拂面，胤礽輕輕掀起馬車的簾子，外面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掩映如畫，正是一幅典型的江南風光圖，柔美，知意。盤富貴在一旁囉囉嗦嗦，自豪地介紹着揚州的瘦西湖，揚州的風景名勝，胤礽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的頭都不大暈了，他前一生，果真是錯過了太多東西。
夕陽西垂，黃昏時分，盤富貴做主把康熙一行三人帶到揚州最繁華的酒樓，康熙自然是與他客氣一番不提，幾人落座，沒過多久，幾道特色小吃千層糕什麼的就上了上來。盤富貴大方的一揮手，率先夾起幾塊開始吃。過了一會，他低下頭，頗顯神秘的說：“幾位可是趕巧了，今兒個可是還有別的東西呢。”
“哦？”康熙向下看了眼擁擠的大堂：“那麼今天人多，也是因爲這個？”
“那是當然，所以說幾位飽了眼福嘛。”盤富貴掛着笑容，一臉驕傲。而胤礽再問是什麼事的時候，他卻閉緊了嘴，只說一會就知道了。
果然，沒過一會，響起鑼鼓敲打的聲音，頓時，四下掌聲驟起。隨即，下方的一個臺子上走出一個男孩來，身段纖細，雲鬢高懸，眼線高挑，神情嫵媚，一身戲服，長袖盈盈。康熙有些疑惑的看了這人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胤礽倒是有些看熱鬧的樣子，神情帶了份期待。
鑼鼓鏗鏘中，男孩向前邁了一步，朱脣微啓，拋出一個高音，水袖輕挽，秋水望斷，依依呀呀的唱腔時而憂傷，時而惆悵。盤富貴眯着眼睛，在一旁解說：“二位沒聽過吧？這可是最近最火的一齣戲，名叫桃花扇。”
“桃花扇？”康熙挑眉，略顯不解。
“啊，這齣戲還沒有傳到北方呢，二位不知道也正常。講的似乎是前朝的事，我們這可有一句詩專門講這齣戲的，叫什麼水磨南明興亡曲，歌罷桃花扇底風。”他努努嘴：“臺上那個，本來就是當家花旦，這齣戲裡演秦淮名妓李香君，這更是惟妙惟肖啊。”
正說着，臺下的戲子一個破音：“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唱腔悽婉，淚水連連。
康熙頓時皺起眉頭：“講前朝的事？”
“對啊，南明可不就是前朝？什麼，弘光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盤富貴不甚在意的擺擺手。
“怎麼，官府不限制麼？”康熙的手指緊握在一起，神色危險。
“官府？限制什麼？這不過是戲本子，又不是什麼違法之作，寫這本子的本就是一個什麼大官，看着戲的嘛，”盤富貴的笑容有些曖昧：“龍三爺你沒看見嗎？樓下最前面坐着的那個知府大人，都是專門來看他唱戲的。他還管什麼？”
“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尾音拖長，花旦水袖輕擡，長嘆一聲，眸光悽悽，遙望遠方，淚光盈盈掩不住淡淡的憂傷。
這一聲罷了，再也沒有響起什麼聲音，四下賓客這纔算回過神來，紛紛鼓掌叫好。胤礽單手撐着頭，眸色滿是欣賞，耳朵卻不由自主的聽到康熙冷哼一聲：“知府？桃花扇！”
“爹，怎麼了？”胤礽壓低聲音，湊上前問。
“我到不知道還有這麼大膽的人，公然寫折戲來懷念前明。”康熙的雙眼緩緩積澱着殺意：“這齣戲還這麼傳唱……哼，可是那些反清復明的人寫的，真真是放肆之極。”
“爹，你想多了。”胤礽倒不覺得有什麼：“以史爲鑑，可知興亡，這戲裡並沒有什麼反清的意思，唱唱沒什麼不好。”他按住康熙緊握的雙手：“爹，放鬆些。”掌心下的手仍是僵硬萬分，胤礽無奈的嘆了口氣：“爹？”
江南很富庶，富庶之餘，人們的思想更是很開放。而這一點不是康熙願意見到的，在康熙看來，滿人漢人相比，自然是滿人好管理，畢竟是同族衆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北方漢人與江南漢人比起來，江南的漢人更難治理。大清開國以來，漢人幾乎都在江南，再加上三藩的問題，反清復明的前明餘孽的問題，這一塊的治理可謂麻煩。如若思想上再這麼一煽動，康熙不敢想象會有什麼後果。
“爹，你不可能拘束他們的思想，越強制，越會有反抗，就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反倒葬送他的萬里江山。”清淡的聲音傳入耳中，如山間清泉，沁人心脾，康熙一回頭，對上胤礽清雅的微笑。“百姓不會想到那麼多，他們所追求的，也不過安定的生活，並不會因爲一齣戲而棄家從戎。”
話語清淡卻有力，握着他的那雙手也是火熱萬分，康熙覺得自己的心緩慢的平靜下來，周身溢滿暖意。
然而，話沒說完，樓下的大堂傳來騷亂之聲，胤礽住了口，疑惑的望了下去，剛好看見一雙倔強的眼睛，那雙眼是他好久都沒有見過的清澈，彷彿能從中窺到蔚藍的天空。這是，剛剛那個花旦的眼睛，胤礽頓時愣住。
“啊，真是，掃興。”桌子對面的盤富貴也皺了眉頭，往下望了幾眼，鬱郁的說：“每次都這樣，真是惱人。”
“出什麼事了？”康熙正在聽胤礽說話，中途被打斷更是心中溢滿不快，寒聲問。
“喏，果真沒看錯，是那花旦的妹妹。”盤富貴嗤笑一聲：“那花旦也是夠大膽，兄妹情深啊，爲了他那沒眼色的妹妹還敢得罪知府大人，真是。”
“罷了，我們走吧。”康熙還想找個沒外人的地方聽胤礽把話說完，故而直接站起身，拉住胤礽就想走：“盤老兄弟，這附近可是有什麼客棧啊？”
“當然當然，到我的地方，我怎麼會虧待龍三爺？小二爺？走吧。”盤富貴也站起身來寒暄。
只有胤礽，站着沒動。他在看着那雙眼睛，不由得想起前世。當時，是一廢太子左右，索額圖被幽禁，而他，敏感地察覺到皇父的防備，舉步維艱。那時的他，煩躁不安，也就是那時的他，遇到了這樣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可以讓他清楚地看清自己，那雙眼睛的主人也能讓他在步步驚心的宮闈中，找到些許安定。於是，他收養孌童，於是，那雙眼睛很快的消失於這個世界。
“保成？”康熙皺着眉，拉過胤礽的手，輕輕摸上胤礽脈搏，擡頭看着自己捧在心尖的孩子：“又不舒服嗎？”
“不是，”胤礽的眼神緩緩地變得堅定：“不是，爹，我想幫他。”想幫他，想讓那雙眼睛一直那樣清澈下去，就這樣，僅此而已。他突然掙脫開康熙的手，什麼也不顧及的，自己跑開。那一瞬間，康熙，李德全，盤富貴等人，統統愣住。
康熙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根本想不到胤礽有一天會甩開他的手，不是鬧脾氣，不是耍性子，是真的甩開他，不是在宮中可以指使所有是爲去找，而是真的有可能再也不見了。康熙心裡一瞬間閃過無數種情緒，憤怒，不解，煩躁不安。
李德全急忙去追胤礽，盤富貴也跟着跑下去，只有康熙，呆愣的站着，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無法忽視那一瞬間心底的揪痛。他心底好像有一個小人，狂暴的喊着胤礽的名字，憤怒的叫喊着不許離開，那小人說，不要離開，你永遠是朕的……等等，朕的？
康熙的瞳孔驟然放大，這是，什麼意思？他的手撫上胸口，劇烈的喘息着，他驚訝，甚至說是驚恐於手心下澎湃而出的感情。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胤礽有一刻會放開自己，有一刻會走出自己的世界，甚至不能接受胤礽有一時會把別的人看的比自己更重……這是，什麼感情……康熙不住顫抖着，思緒陷入混亂。他舌尖翻滾，無聲吐出“保成”二字，更是發覺自己因爲叫出這兩個字便覺得溫馨……這是，什麼感情？
身旁的一切仿若陷入無聲，康熙陷入自己的世界，腦海中回憶着無數與胤礽在一起的事，他小的時候會鼓起嘴巴可愛的鬧脾氣，也會神采飛揚指點着江山萬丈，他大一些的時候會帶着暖暖的微笑哄着幾個弟弟，會在自己面對皇父，面對孝莊離世時低聲寬慰……保成……
這是，什麼感情……
作者有話要說：我又改變歷史了……桃花扇是康熙二十九年寫好的……這一章，無比的彆扭啊啊啊啊！我恨寫感情是怎麼產生的……
媽咪把我的電腦收了，這一章好不容易纔發上來……我跟打游擊戰似的……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