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傾寒撐着頷,呆呆地看着窗外已經有了不少時候,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麼,就是一個勁地發呆。
本來他打算去尋鳳璇陽的腳步,因爲那一日的偷聽而止步了。
那一日,聽完隔壁房兩個年輕的人談話後,他的心情極度複雜,一來是擔憂父親的身體,二來是擔憂那些門派掌門聚首之事。
原本,若是他一走了之去尋鳳璇陽,那麼聚首攻山之事自然沒有下文,可是猶豫了許久,他還是不走了。
因爲,他如果要向着鳳璇陽,那麼光是有心卻是無用的,他必須還要有個身份,有個能支撐自己,虜獲人心,足以強大到鎮壓不滿之人的身份,而那毋庸置疑,便是武林盟主。若他能當上武林盟主,屆時他便可憑着自己手中的權利,慢慢地收穫人心,一面替鳳璇陽脫罪,一面想法子讓衆人信服。
而現在,雙親失蹤的他,卻是一無所有,沒有手下相助,沒有權利相撐,除了一個虛銜天劍宗少主,武林盟主之子之外,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什麼都算不上。再者,那些門派掌門各個都是老江湖,更不會將他一個年輕人放在眼底,所以,要如何取信於他們,統帥衆人,是極其考驗他的能力的。
復生前的天劍宗,被滅門之時離如今尚差三年,而那三年間他行走江湖已經積累了不少名聲,且加之後來雙親被滅致使他一腔怒火,渴望滅掉鳳璇陽的心極其之甚,是以輕而易舉便得到了大家的承受,當上了盟主之位。
可是現下麼……呵,思及這裡,他忍不住哂笑一番,現下的他,復生後便與鳳璇陽糾纏,莫說積累名聲了,只怕走到江湖上,還沒得幾個人識得他,再說到滅掉鳳璇陽的憤慨,只怕他不臨陣倒戈,將那些欲圖滅掉鳳璇陽之人殺掉,便已不錯了。
是以他留了下來,一直待在客棧裡,每日裡靠在窗邊,閒適地捧着一杯香茗,遠望城門那頭陸續進來的陌生江湖人。這幾日裡,不知從何處走露了消息,江湖中人皆知曉天劍宗宗主失蹤之事了,因而這一次衆門派掌門的聚首,便將其稱爲武林大會。
但即便是選舉新盟主,龍傾寒也不爲所動,仍舊閒適地飲茶,睡覺。時而無聊了,便豎起耳朵,聽聽那些住進客棧的江湖人互相八卦吹捧,裝作熟絡的客套寒暄,又聽着那些假作熟稔的人,在下一瞬對方離開時反口大罵對方假惺惺。
這客棧便似個小社會,在這裡,他可以看見世間百態,望盡江湖人醜惡的嘴臉。這裡時而,也會有魔道之人到來,自然,免不得一場惡戰,而他總是會走到廊間,交疊着雙手,冷冷地看着下方的打鬥,宛若無論世間什麼喧囂,都無法撼動他分毫。
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若是放在復生前,他早早便提劍下去加入正道的陣營,然而此時他卻宛如看戲一般,看着正道被魔道打敗,而後呼喝着魔道使妖法,也看着正道擊敗了魔道,肆意地虐待那被擊敗之人。
他始終靜靜地在觀望着一切,從不會出手,無論誰被誰殺,誰被誰欺。是以很多日後,人們都記得了他這張易容後的臉,都說他:無情。
無情麼?每逢聽到這裡,他總是勾起一抹冷笑,轉着手裡的茶杯,又淺淺地啜飲一口。
待在客棧的日子裡,他常常遊走於伙房以及後院,他別的什麼事都未做,倒是專注於學了一手廚藝,是以現下,他自己獨立生活已不成了問題。
可是,待得他學的廚藝差不多時,他便開始無聊了,成日裡的打鬥都已無法燃起他的興趣,開始覺得沒有意思了。可是他還是得等,因爲他沒有理由不等,等到所有人都到齊後,他的好戲方能上演。是以爲了在這百無聊賴的日子裡尋找刺激,他已從先前的飲茶,喚作了飲酒,每日都在被烈酒的嗆咳聲中,懷着冷笑地看着樓下的喧鬧。明明是熱騰的場景,他卻覺得索然無味。
一直到,兩個人的出現,他平淡已久的雙眸,才漸漸地激起波瀾。
那一日,他一如平日裡的早起,去了後院,活動活動筋骨,待得將近辰時末時,他方停下手裡的動作,回房裡沐浴。然則,在他即將褪下外裳,跨入浴桶時,便聽得外頭傳來了一陣起伏的朗笑聲,他的手一頓,復又狀若無事般繼續解開盤扣,入內沐浴。
可是,越是不在意,那朗笑聲越是大聲地匯入耳眶,如今天尚早,這客棧也方開門,不知是何人一大早便來此客棧裡頭,猶笑得如此大聲。
可惜因他喜靜之故,這房間是整個客棧裡最偏隅安靜之地,自然離得大堂猶有些距離,平日裡大堂裡喧鬧的聲音,他大都聽不見的。因而現下他貫注內力於耳,也只聽得似有人在低聲同那朗笑男子攀談,可卻無法辨識對方的身份,更遑論說話內容了。
他抿了抿脣,索性簡單地擦拭一下後背的汗漬後,便起身穿了衣,走出房,到他常常靠着的廊柱邊,觀望。
而待一看清下方之人,他微微怔愕。
那是兩名男子,正坐在大堂中央,飲茶攀談。那個朗笑的男子年約五旬,劍眉星目,即便因爲年紀之故生出了不少華髮,但整個人俱散發着熠熠的神采,毫無絲毫老態。這個人,龍傾寒認得,乃是居於天劍宗與華越劍派之下的飛雁堡堡主,“信手筆生”杜信。
這杜信在江湖上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一手家傳的鐵筆功夫“天山四時帖”聞名江湖,這帖法精髓便在於使出的筆力可如春般陰柔,如夏般猛烈,如秋般勁拔,如冬般凌厲,軟硬兼得,若能將其武功練至上層,那麼可攻可守,武功必能位居一二。
然而這般厲害的人物,卻在十餘年前突然隱匿江湖,只是時而纔在江湖上走動,是以在新生一代少俠中,人們都指聽得飛雁堡之稱,卻是不知堡主杜信之名。
如今,這隱居多年的杜信竟然也來到了玄明城,委實有些古怪。
龍傾寒的脣抿成了一條薄線,他猶記得復生前,召開武林大會選拔盟主時,這杜信也未到場,如今竟然會來,而且尚有……
他目光一凜,朝杜信身邊的那人激射過去。
只見那是一個面容俊朗的年輕公子,一襲青衣淡雅,舉手投足間流出儒雅的氣質,那個人,龍傾寒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萬豐鏢局的少鏢頭,陶槐!
這兩人竟會來此,究竟要做什麼,復生前,他可未見到他們倆到場武林大會,如今竟一同出現,且還似舊識一般朗聲笑談,甚是可疑。
思及此,他忙貫注功力於耳之上,側耳傾聽他們在談些什麼。
然而,他卻不由得有些失望起來,他們倆之上故作客套地飲酒寒暄,時而方會聊上一兩句江湖事,但大都是些什麼門派又打敗了什麼門派之類的廢話,關於這次衆人聚首之事卻是隻字不提。
龍傾寒聽得有些困頓了,待了恁多天,什麼好的消息都未能聽出,本指望能從他們口中聽出些什麼的,卻沒想還是空歡喜一場。
他不耐地打了個輕輕的呵欠,慵懶地錘了錘肩,便要轉身離去。
然而這時,卻聽幾道朗聲笑語從客棧門口飄了進來,還未能完全匯入耳眶,卻戛然而止了。
龍傾寒疑惑地望去,正見有五個男子立在客棧門口,目光灼灼地望着杜信與陶槐兩人,一股濃烈的殺氣從那五人身上散發,朝杜信與陶槐兩人席捲而去。
龍傾寒好整以暇地撐起了頷,這五個人的服飾較爲暗淡與奇特,若他未記錯,那幾人應是魔道中人。
短短几日裡,他已見過不少魔道中人來此,更見過不少正魔之間的打鬥了,對此他早已看得麻木,但獨獨今日的,他卻感興趣起來。
他單手支着臉側,悠閒地看着下方的人爭吵,原是魔道中人厲喝杜信與陶槐路上殺了他們的同伴,現下要來報仇了。
不多時,雙方便拔出武器打鬥起來。
那五個魔道中人武功倒也不低,竟能同杜信與陶槐兩人打成了平手,杜信使的乃是兩柄雲尾判官神筆,長約八寸,極其短小,對敵時都需得欺身搏命,極爲兇險,尤其是那幾人使的都是長刀長劍,更顯得他動作受到阻滯。
而他身側的陶槐使的是與他相輔的長兵,蛇形鞭,鞭身上有鱗片,尾上有倒刺,雖是軟鞭,但殺起人來卻是不輸於劍。
可是……
龍傾寒的眉頭輕蹙,目光牢牢地放在了陶槐的動作之上,陶槐的鞭法極其穩練,一掃一劃之間鞭力沉穩,後勁有餘,但龍傾寒總覺得有些古怪,那動作看起來不像是用鞭,反倒是用……
劍!是的,像是用劍,他雙眸一凝,若是用鞭者,鞭子甩出的一剎,應是左右劃弧,將鞭氣平向打擊,然而陶槐的動作,卻在劃弧中多了一個前刺的動作,使得這鞭法不倫不類,既不像掃鞭,又不像前刺,雖然這個動作產生的破綻,很快便被他以精湛的武藝彌補,但龍傾寒的雙眼何等的尖銳,一眼便瞧出了他對鞭這武器的不熟悉。
明明是用劍之人,爲何要用鞭?復生前他與陶槐接觸並不多,是以陶槐的武功他也未曾見過,只聽聞他使的是一條蛇形鞭而已,但這般也委實古怪了些,若是非自己所擅長,又爲何要隱藏自身的劍法。
龍傾寒的眉頭越蹙越緊,而陶槐似是察覺到了龍傾寒的視線,他手裡的鞭子一抖,剎那間便化成一條巨蟒朝敵人蜿蜒撲去,大口一張,攜着陰狠的鞭氣將敵人捲到蛇身之上,只聞一聲哀嚎聲響,敵人竟被這條蛇生生勒死。
最後一個敵人終於滅盡,陶槐這才利落地甩鞭,抖掉上頭的血跡,回鞭入腰間。
這最後的一招,毫無破綻,宛若方纔那前刺的多餘動作不曾露出過,龍傾寒看得更是詫異,這陶槐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好幾次意外碰着,總覺得陶槐這人,太多神秘,他竟然看不破,而這般難以勘破之人,若爲友,則甚佳,若爲敵,那則爲己身之大不幸也。
隨着武器收起的聲音響起,一道爽朗的笑聲從杜信喉中逸出:“哈哈哈,陶少鏢頭這手‘吞雲吐霧’端的厲害,老夫佩服。”
陶槐臉上立時浮現了三分得意,他會意地拱手,客氣道:“方纔杜前輩那手‘穿刺’也不賴。”
“哪裡哪裡,老夫老了,不及陶少鏢頭了。聽聞陶少鏢頭在江湖上行走多時,爲人仗義,武功高絕,深得諸位前輩器重,先前老夫還不服氣,是以便在半路邀陶少鏢頭同行,瞧瞧你可有何本事,如今見着,老夫方知是我目光短淺,小覷陶少鏢頭了,望陶少鏢頭原諒則個。”
“杜前輩您也客氣了,您重入江湖,論聲望在下自是比不上您的,在下不過一個小輩,若有何事,尚需得請教請教您呢。”
“哈哈哈,好說好說。不過,老夫終歸是老了,這江湖還是得交給新生血脈方是,依我說,”杜信聲音一低,“指不準過幾日,待得衆掌門會首,召開武林大會後,這盟主之位能落到你的手上。”
龍傾寒本欲離去的腳步忽地一頓,餘光射向了杜信。方纔眼見他們客套,自己聽得無味,便欲歸去,豈知意外聽到這話,他哪還有離去之心。
杜信的聲音雖低,但他內功甚高,自是皆聽之入耳,只是沒想到,杜信會吹捧陶槐。
而另一邊,陶槐聽得後,也是得意地笑了笑,同樣啞低了聲音道:“依杜前輩您的聲望與武功,當是您做方是。”
杜信雙眼怵地一亮,但嘴裡頭卻是客氣地道:“哪裡哪裡。”雖說得如此謙虛,但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龍傾寒的雙拳已經緊緊地攥了起來,眸裡驟起了洶涌,這兩人宛若無人一般地談論盟主之位,將他爹,甚至是將他放在了何地!先不說他爹還未死去,盟主之位猶未易手,便是他龍傾寒這盟主之子,還活生生地在這裡,盟主令牌還在他的手上!盟主之位豈是他們說要,便能取走的!
他重重地一拍廊欄,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後,憤怒地拂袖離去。
因而,他沒有發現,在他離去後,杜信與陶槐都漸漸收斂了眼底的笑意,相互看了一眼,同時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