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璇陽執着手裡的一張信條已有一炷香的時間,昨夜裡他忙碌了一晚上,待得將近天明時才睡下,哪知剛睡未得多久,離訴便過來了。
迷糊中瞧見離訴面色惶恐地端着一樣東西,他心裡一個咯噔,直覺不好。哪知看到這信後,方知不是一般的不好,是極其的不妙。
這張信條上的字並不多,可僅有的字卻如同一把尖利的錐子,從鳳璇陽的眼眶穿透到心口,在上面狠狠地鑿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娟秀而蘊含靈韻的字體在信條上顯現,刺入鳳璇陽的心扉:八月初六,午時,鳳闕山。天劍宗宗主龍傾寒上。
這是一張戰書,而下戰書之人,是他愛過,抱過的人——龍傾寒。
終歸,還是重走了復生前的路,不同的是,復生前他們癡纏了二十年,才了斷,而今生,卻是不足一年,便雙雙對立。
可笑,可嘆。鳳璇陽忽而朗聲大笑起來,他雖是笑着的,但卻痛得快要落淚。
“教主……”離訴一直在旁邊看着,也不忍地偏過了頭去。
鳳璇陽與龍傾寒的愛恨,他是最明瞭的,可是他們早已行至了陌路,便是他也不知能如何挽回,只能長嘆一聲,搖頭不語。
笑盡了,淚乾了,鳳璇陽一甩袍袖,重重地一拍桌子,朗聲道:“好,本座便應了他這一戰!孰是孰非,由劍來定!”
眸中燃起決意,口中斥出決絕,鳳璇陽將手裡的戰書攥緊,朝天一揚,頃刻,那張信條便化作了灰,湮滅而去。
在灰飛的煙塵中,他甩袖離去,到了井下,見到了龍越兩夫婦。誰人也不知他在裡頭說了什麼,衆人能看到的,便是他出來時,通紅的雙眼。
之後,他招來了離訴,私下對談。
“今日初幾。”
離訴雙脣微張,嘆息道:“初四。”
“甚好,尚有兩日的時日,足夠了,”廣袖輕拂,鳳璇陽轉過身,鄭重地對着離訴道,“你同血影一塊,帶着本教所有兄弟從密道離開。”
“教主!”離訴愕然驚詫,在這關鍵的時候,鳳璇陽竟讓他們教中所有人離開,如此,他豈非是要一人獨自面對那些攻山的正道中人?!這怎地可以!
然,鳳璇陽沒有給離訴反駁的機會,他沉下了嗓音道:“離訴,這些年來,多得你陪伴在我左右,我甚是感激。如今危急時刻,我不忍你們再爲我涉險。你們因着我一己之私,毫無怨言地爲我殺戮,乃至喪命在他人手中,我實是愧對你們。”
“教主……”離訴心頭一苦,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鳳璇陽用“我”來自稱,可見鳳璇陽是在萎低身份,同他平等的說話,也足以見鳳璇陽對他的兄弟之情。
鳳璇陽輕輕拍了拍離訴的肩頭:“血影尚有親兒要照顧,你也有心上人,我怎能讓你們陪同我一起喪命,再者教中衆多兄弟,多年來爲我拋頭顱灑熱血,我已甚是感激,不忍再讓他們爲我做些什麼了。這一輩子,有你們這些兄弟,陪着我從一普通人爬上教主之位,值了!”
“教主!”喉頭滿含嗚咽,離訴緊咬着下脣,卻是不知能說些什麼,他想再多勸慰幾句,想告知鳳璇陽,他想留下來陪他,可話到了嘴邊,腦海裡忽而浮現了一個人的身影,這份忠誠立時又被生生吞下。
鳳璇陽知曉他捨不得心上人,也沒有怪他,反倒上前,輕輕地擁住了他道:“好好珍惜所愛之人,切莫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無數的話哽在了喉中,離訴下脣咬得蒼白,他死死地點了點頭,看着鳳璇陽的眸裡滿含痛楚。
“去罷!”鳳璇陽苦澀地偏過了頭去,交待道,“是了,尚有,將龍越兩夫婦一同帶離,尋個偏僻的地方讓他們住下,好生伺候,待……”他抿了抿脣,輕嘆出聲,“待我西去後,再放走他們。”
“教主!”聽到鳳璇陽道出宛如遺言的話,離訴欲離的身子立時折了回來,砰地一下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教主,你同我們一塊逃罷,何苦爲他做那麼多,他根本不知曉,他也不會理解!”
鳳璇陽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知不知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切安好。走罷,我不會走的,鳳璇陽這一生,早已爲情所困,掙脫不出了。”
一滴淚悄然落下,離訴忿恨地趴下,重重地捶地:“若果那時我阻止你們在一塊便好了,我……”
“夠了!”鳳璇陽袍袖一震,復又沉下了嗓音道,“我與他的牽絆,豈是你能阻止的。”
無奈地一嘆,他揮了揮手:“走罷,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離訴心頭大痛,顫顫巍巍地站了起身,從懷裡取出了一樣東西,雙手呈給鳳璇陽:“此藥名喚‘龜息’,可讓服食之人如同死亡一般,呼吸停止三日,屆時我們……”
“不必了,”鳳璇陽婉拒了,“從選擇這條路開始,便註定我沒有退路。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教主你……”離訴逸出口的話,被鳳璇陽的手阻下了。
“不必多言,離去罷。”
聽得這聲無奈的話,離訴大痛,給鳳璇陽重重叩首了三下,便飲恨轉身離去。
目送着離訴遠離視線,鳳璇陽內心的躁動久久不能停歇。他嘆息一聲,走到了鳳闕山山頂,從頂看俯瞰蒼茫大地。心生悲涼,幾個月前,他與龍傾寒還在向梅山莊的山上,俯瞰着下方城市的夜景,而現下,卻是隻得他一人,看着茫茫雲海,卻無人同他欣賞。
看罷後,覺得心裡更是堵得慌,他便折身回教了。此時許多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原本熱鬧的九天教立時變得空蕩起來。他去了酒窖,取出了一罈又一罈的月上九天,躍到了房頂之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悶酒。
而與此同時,住在山腳下城鎮客棧裡頭的龍傾寒也正窩在房裡,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喝酒。
這種時候,唯有酒,才能解開心底的愁緒。
這兩日,武林正道的人接連到來,按理說,這等攻山之事,應是趁夜偷襲,當是最妙。但是,他卻選擇了光明正大地下戰書,挑了白日去,只因他覺得,鳳璇陽縱是死,也要死在白日裡,他是陽,不該在黑暗中死去!
這一場酒醉,兩人喝了一日一夜,待得八月初六的耀陽升起時,雙雙都停下了灌酒的手,停止了這無邊無際的相思。
鳳璇陽回了房裡,取過赤煌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因爲,今日過後,也許這把劍將永世蒙塵,再不見天日。
而龍傾寒則是取出了那一件成親時的紅裳,抖開來,輕輕穿上,挽結。因爲,今日過後,也許他再沒有機會再穿上這一件紅裳。
八月初六,這一日,是一年前他們成親的日子,可今日他們卻要穿着當時成親時的衣裳,將劍指向對方的胸口。
帶着衆人,一步一步地走上鳳闕山時,龍傾寒的內心,卻是極其的淡定,沒有痛苦,沒有不捨。
最後一步落定時,他宛若復生前那樣,擡眸遠望,看着那站在教門階梯之上的人。
這一次,鳳璇陽並非像復生前那般勾脣一笑,雙手抱胸,而是一臉的落寞。一手緊緊地握着赤煌劍,另一手攏在袍袖裡,看不清動作,但連心的龍傾寒卻能感覺得到,那一手正在緊緊握拳,連指甲都深陷入掌心。
龍傾寒淡然地走了上前,揮手讓衆位正道中人停下,側目道:“如今九天教異常寂靜,想來衆多教衆已經遣散,只得鳳璇陽一人。如此,我一人應付足矣,諸位不必費神了。”
“這……”衆人猶有些猶豫,開口猶要勸說,但龍傾寒卻是把手一揮,止住了。
他轉過身,恭敬地抱拳對着這些掌門道:“諸多前輩掌門,肯隨我前來,我已感激不盡,我身任盟主以來,未曾爲江湖做過任何大事,如今便讓我以身表率,前去誅殺鳳璇陽這賊子,若我有何不測,諸位必要替我報仇!”
此話一落,衆人紛紛私下議論開來。嘈雜的聲音響起,復又漸漸收斂。其中一人代表衆人走了出來,朝着龍傾寒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一切勞煩盟主了。”
龍傾寒點了點頭,沉下呼吸,邁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正午時分,烈陽正火,落在鳳璇陽的臉上,覆上了一層金色的暈暉。鳳璇陽自始至終都未移過半步,一直在靜靜地看着這個他心尖上的人朝自己走來,也看着他慢慢地拔劍指向自己的胸口。
鳳璇陽苦苦一笑,也隨同他一般,抽出了赤煌劍,耀出紅色的火芒。在天穹的照映下,兩個紅衣男子,拔劍相向。
“我以爲,你已將這件紅裳給丟了。”初見龍傾寒穿這身衣服時,鳳璇陽也頗爲訝異,他以爲龍傾寒還對自己有所眷戀,可是對上龍傾寒的冷眸時,他才知自己是想多了。
“去年今日,你我成親。今年今日,你我決斷。你,不也穿上了那日的紅裳麼。”冷淡的話語從口中吐出,龍傾寒淡得沒有一絲韻味。
鳳璇陽微微勾起脣角,扯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穿上這身紅裳,想的是同你再度新婚之夜。可你穿上這身紅裳,想的卻是了斷這份情。”
龍傾寒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問道:“我爹孃呢。”
“呵,”鳳璇陽笑了出聲,雙眸驟而一冷,沉聲道,“死了!”
身子怵地一僵,龍傾寒又放軟了身子,冷冷地道:“是麼,那麼……”身姿一拔,驟然朝鳳璇陽奔去,“納命來罷!”
鳳璇陽被這突來的攻勢駭住了,漫天的殺意撲向面前,他立時一震,雙腿一邁,正對着龍傾寒,朝教裡頭倒退而去。
龍傾寒提劍追上,芒劍一刺,直擊鳳璇陽的胸口。
鳳璇陽手裡的劍一抵,將龍傾寒的劍接下,正巧將他的劍尖磕在了自己劍身中脊。喝了一聲,鳳璇陽怵而旋起劍身,將幽澤劍的攻勢阻住,同時左手翻掌,凝起吸力,將周身大樹上的綠葉吸到掌邊,霎時凝成了鳳姿。
龍傾寒也不示弱,一邊將鳳璇陽逼退,一邊縱氣凝成巨龍,立時,一龍一鳳,迎着紅日,仰首嘶鳴,現在半空之中。
鋪天蓋地的凌雲之勢豁然爆發,衆人只是在外頭觀看,便已被兩人的絕世武學所傾倒,這樣的武功與氣勢,天下間難有人能及!
巨龍吞天而來時,鳳璇陽眼底劃過一絲難懂的神色。他側目瞧着自己快行進教中大殿時,手裡操縱的吸力驟然一落,綠葉翻飛而下,而他人則趁勢衝進了大殿裡頭。
龍傾寒雙眸危險地一眯,攜着浩然之勢突進,朝鳳璇陽的胸口擊去。翻飛的落葉隨風而旋,暴風隨着巨龍捲入殿內,在風的帶動下,大殿之門砰地關上,殿內霎時暗了下來。
鳳璇陽舉劍相抵,縱着吸力,用鳳喙抵住龍頭的猛勢,但他一路倒退。而這般只守不攻,使得他在動作上多有阻滯,功力發揮不全。鳳喙的鋒芒銳減,眼看着便要被巨龍吞沒。
鳳璇陽喝了一聲,全身功力暴漲,擡手一劃,凌厲的劍氣便要朝龍傾寒攻去。然,卻在動手時,握劍的劍微微一頓,將這劍氣偏離半寸。
高手對決,僅是半寸的偏差,便是天差地別。這半寸絲毫不影響龍傾寒的攻勢,他身子微側,便躲過了鳳璇陽的利劍,與之同時縱下的巨龍又銳利了幾分。
吞天的大口豁然大張,威勢朝鳳璇陽襲去,剎那間便要將鳳璇陽吞噬。
目光灼灼地看着那無情的巨龍,鳳璇陽卻是笑了,苦澀瀰漫在眼角眉梢,在巨龍襲來一刻,他忽而垂下了手裡的劍,收起了掌,靜看着那條龍朝自己席捲而來。
死亡的氣息從腳底漫上,溢滿全身。鳳璇陽寧靜地將雙眼閉上,等待着刺心的一劍。
但,巨龍卻忽而從中撕成兩半,從鳳璇陽兩側呼呼穿過,綠葉霎時掉落在地。一把寒劍,也在他胸口前一寸,生生停下。
鳳璇陽心底一驚,乍然睜眼,便對上了一雙滿含不明情緒的眸。
“你總是這樣,何事都不說,靜靜等死。”
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聽到龍傾寒的嗓音,陌生又熟悉。鳳璇陽苦苦一笑:“你爲何不殺我。”
龍傾寒也笑了:“你總想着我殺你,那你爲何不殺我。”
“呵,”鳳璇陽站直了身體,哂笑道,“我武功不如你。”
“你又騙我,”龍傾寒顫顫巍巍地站穩身子,將手裡的劍緩緩垂下,“你還想騙我到何時。騙了我四十年,還不夠麼……”
作者有話要說:_(:3∠)_精盡人亡了……後面會慢慢揭開謎底,這個需要慢慢寫,不然容易出BUG,所以待完結後,我會多更點番外來彌補的╭(╯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