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外頭的陽光,眼前彷彿浮現了昔時的場景。顫抖着雙脣,龍傾寒緩緩地將過去印在心頭的恐懼道出:“那是,一片血海。”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刺耳的廝殺聲,眼前似又染起了血光。“我瘋了一般地嘶聲大喊,大聲叫喚着那個人的名字,而也便是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離他們不遠,因而可清楚地看到他們臉上,身上刺目的鮮血,猙獰可怕,而他們也在見着我時,驚住了。我站在哪兒,久久不能動彈,一直到那個人我折身回返,將我拎起,扔到跑過來的哥哥懷裡,大聲喝道,‘快走!’那時,我才從震驚中走出來,我開始哭鬧起來,可是我被哥哥越帶越遠,能看到的,只有一具在血光中揮舞着一把紅劍的赤色身影,我哭着大喊,‘爹,爹……’”
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滑落,一隻溫柔的手伸了過來,將淚抹盡。鳳璇陽溫柔地擁住了龍傾寒的身體,將臉埋在他的頭側,久久不能言語。
淚依舊未斷,嗚咽哽在了喉頭。“我一直記得那一日,六月十五,月圓之夜,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着他。那一日,離我的誕辰猶差十一日,可是他卻不能陪我度過了。我被哥哥帶走後,便同孃親從地道逃離,逃至了一個小樹叢裡。可豈知那些人仍不可放過我們,聽着身後傳來人聲,娘她,將幾樣東西塞到了哥哥的懷裡,有劍,藥,玉佩以及髮簪,她囑咐道,朝南去,到天劍宗尋宗主龍越,將這些東西給他。劍裡頭藏着絕世武功秘籍,而藥,是還未真正研製成功的,用以將印記消去之用,玉佩是身份象徵,而髮簪是開啓劍的機關之用。說完這些後,她將我們藏在山坡邊的樹下,而自己挑了一條較爲明亮的路衝了出去。後來,後來……”雙脣不停地顫抖,他的雙眸變得益發空洞。
鳳璇陽心疼地擁緊了他:“別說了,別說了。”
“我瞧着一個人追上了孃親,孃親同他纏鬥未幾,便……死於那人劍下。當時的我聽到孃親臨死前淒厲的嘶鳴,差些大喊出聲,是一雙手將我的嘴捂上,抱着我說,‘子玥,不哭,不哭。’我腦子已是一片空白,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哥哥那雙冰冷的手,好冷……好冷。後來,哥哥走了出去,去看孃親,而我則一直伏在原地,緊緊咬着牙哭泣。迷濛中,似乎孃親那處來了一個和尚,欲要將哥哥帶走,但哥哥不願,一劍劃破了那和尚的手。後來未有多久,那和尚似乎無意傷害哥哥,便將後頭追來的人引走了。那一夜,樹叢裡好黑好黑,可是我卻似看到了孃親死亡的那一刻,定是雙瞳大睜,死不瞑目。”
鳳璇陽加緊了這個懷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龍傾寒幽嘆一聲,繼續將夢裡的故事訴說:“後來我與哥哥便開始了流浪,那時的我身子孱弱,大病未好,加之屢屢受到驚嚇,早已病得不輕了。迷糊之中,只感覺一個人在揹着我,吃力地前行。你知道麼,”他微微側頭,看向也是紅了眼的鳳璇陽,悽楚地道,“哥哥那年才五歲,身形還那麼小,卻揹着我一路前行,未曾道過一句苦。”
淚接連不斷地落下,溼了鳳璇陽那件紅裳,龍傾寒仰起了頭,試圖將心底的痛倒流,卻發現淚早已決堤,無法回溯:“走在樹叢裡時,常常會遇上狼,那時哥哥便會抽出從孃親的那把劍,站在我的前頭,同野狼廝殺。那把劍那麼長,”他擡手比劃了一下,“而哥哥,才那麼點高,你無法想象他使起這笨拙的劍時,動作有多滑稽。可那時,便是那滑稽的動作將我保護得毫髮無傷,而他則滿身是傷。我當時極其痛恨自己這孱弱的身子,恨不得自己也像哥哥一樣,衝出去殺狼,可是哥哥卻總是會唬我說,‘子玥是負責保護哥哥身後的人’,那時我天真的相信了,與他背對背而站,舉起另外一把鈍重的劍。但,可嘆我卻不知曉,他根本便不需我的保護,只因,他絕不會讓狼傷害到後頭的我。”
鳳璇陽抿了抿脣,將這個懷抱又擁緊了幾分,全然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我們兩個孩童,一路上流浪。餓了,哥哥便去爬樹摘果,打野兔,到城鎮裡時,還跟叫花子搶吃的,結果卻是被打得滿身是傷。可是,他卻從不喊一聲苦,反倒會得意地將搶來的食物給我,笑着對我說,‘子玥,你瞧,我勝利了。’呵,他好傻好傻。後來,我們終於見到了光明,一次意外我們遇上了聞訊趕來的天劍宗宗主。自此,我們終於有了家,有了依靠。但,你知曉麼,你知曉麼!他卻丟下我離開了!”怵地,攥緊了鳳璇陽的衣領,龍傾寒厲聲喝道,“那一日我醒來,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心裡生出了恐懼,我跑到了客棧樓下,就看到遠處的他撩開了馬車簾,回頭看到我時,又將臉縮了回去。我瘋了一般地衝了出去,哭着喊他的名字,但是他一直沒有停下腳步,回來看我。他丟下我,離開了。我以爲他不要我了,是以我當時哭得昏了過去,大病了一場。而,當我醒來時,我什麼都忘了,忘了一切,忘了那個護着我的哥哥,而我,也有了新的名字——龍傾寒。”
他搖晃着站直身體,輕輕地撫上鳳璇陽的臉,哀聲泣道:“我忘了他,我將他忘了四十年,四十年……我甚至將後來的龍末當成了他,喚着龍末哥哥,殊不知,這聲哥哥喚錯了人。你知道麼,哥哥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花修鳴。可是,”他語調忽而一揚,“他卻拋棄了這個名字,改名叫做,鳳、璇、陽。”
“子玥……”鳳璇陽哀慼一喚,潸然淚下,他加緊了這個擁抱,爲龍傾寒終於想起過往而淚流,爲自己曾經的付出而哭泣。
在這個□的擁抱裡,龍傾寒也是淚如雨下:“我不是龍家子弟,我只是喪父喪母的孤兒,我的名不應叫做龍傾寒,而應喚作——段子玥。子玥,子玥,呵,換過來讀,便是月子,是以我爹,方會自稱爲魔月。”
龍傾寒輕輕地推開了鳳璇陽,幽幽地望着他道:“這段時日來,我曾見過萬重良萬前輩,他告知我當年他所見着的龍家長子,名字並非龍傾寒,但具體是甚,他已忘了。而外祖初次見我時,目光閃爍,那是因,我長得似我的爹親,而你並不似。”
苦笑一聲,將埋藏心底的話一一道出:“鳳璇陽,你這一手瞞得好啊。復生後,我第一次歸家,那晚見着的人是你,你因着魔月之事,以免我猜出端倪,便暗中來尋我爹……不,表舅父,私下同他互通了消息,使得他告知我的消息有所差錯,讓我相信你纔是段書青之子。之後,在同外祖相見時,你又刻意暗中使了眼色,讓外祖一起瞞我。你這一手騙局,騙得好啊。”
帶着嗔怨地推開了鳳璇陽,他直面着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從懷裡掏出了三本小冊子,塞進了鳳璇陽的懷裡:“這是冥陽功的秘訣,想必你已爛熟於心,但你決計想不到,此書浸水後,會在書頁上顯出字來,而字的內容,是我爹的一生。”
鳳璇陽打開了書冊,裡頭並未浸水,因而並未任何的字跡顯露,但龍傾寒卻將裡頭的話道了出來。
“天朝三百二十七年,六月廿六子時,吾兒初誕。初誕之時,天現白光,如陽臨月,宛若王者之芒,故名之,子玥。”龍傾寒苦苦一笑,將真正的真相道出,“當年武林大會前夕,我娘意外發現懷了身孕,而那時鐘問之便是拿懷了身孕的孃親來相脅,我爹爲護着我們母子倆,被迫退出大會,隱居。當時他欲投奔外祖,豈知外祖知曉我娘未婚先孕,一氣之下,不予接納,是以爹孃方會在外隱居三年。而便是在我初誕幾個月後,我爹將你撿了回來,之後你便常伴我左右,直待後來外祖接納我們,我們方得以前去覆陰教內。這纔是真正的真相,並非你們合夥欺瞞我的那些謊言。從一開始,都是騙局,你連同了我身邊的所有人,一起編織了這個騙局!莫怪當年師公因着紅蓮蠱之事愧疚卻反倒救了我,而非你,而我師父寧願同我決裂,也不願告知師公相救的真相,這一切,都是因爲你的騙局!若果我想起一切,若果我未發現這本冊子裡的內容,若果外祖未告知我你的真實身份,你是不是,打算將這個謊言帶入地獄!”
怵地揪起了鳳璇陽的衣領,龍傾寒嘶聲大吼:“從一開始,中紅蓮蠱的只有我一人,而你頭上的紅蓮印記壓根便是假的!我左臂上的印記方是真的!我去過苗疆,拿着你的畫像問神沁,這人可是花修鳴,她看罷後終於承認道,二十年前,我爹段書青帶着你去苗疆時,意外結識了她,因而她覺得與你極其投緣將你認作了義子。而半年前,她得到你的消息,便連同你一塊來欺瞞我!她告知我,紅蓮蠱會過到女體而後傳至孩兒,但男子身體不同,交合時壓根便不會過蠱,是以,我身上的蠱並非你過來的,而是本身便在我的身上!若我未猜錯,在駱城裡你忽而發狂,那俱是你假扮的,所謂發病時的紅眼不過是你催動冥陽功所爲!我因外婆身有魔性,是以我也帶着魔性,在紅蓮蠱的刺激下,方會發狂紅眼,但是我們相識那麼久,我發病了數次,你卻僅發病一次,而你的紅眼在蠱解後還現出過,這擺明便是你假扮的!你所做的這一切爲的便是引我前去苗疆,好讓我解蠱,是也不是!你說啊!”
鳳璇陽的脣抿成了一條薄線,看着震怒的龍傾寒,他闔上了眼,重重地點了點頭:“是,一切都是我算計好的。”
“紅蓮蠱需得雙方中蠱方能解,而你未有中蠱,那麼……”龍傾寒雙瞳忽而睜大,後頭的話哽住了。他忽而想起那一日鳳璇陽突然衝進來想抱他,他執意不允,鳳璇陽跑去神沁那買醉之事,如今想來,那一日興許便是鳳璇陽爲了救他而給自己中下了紅蓮蠱,身與心兩痛相纏,不能言說的苦痛夾雜胸口,方會忍不住想佔有他,發泄情感。
龍傾寒愣愣地望着鳳璇陽,他究竟爲他做了多少事情,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
“那爲何……爲何復生前你都未……”
鳳璇陽偏過了頭去:“復生前,龍越每日都會讓人在你的飯食裡下慢心毒,而你那時,一直平靜地度日,都未受過刺激,自然都未發狂發作,是以命得以延長。再加之,你的蠱承及父親,蠱效低了不少,因而活命不是問題。但復生後,你……”他張了張脣,嘆息道,“復生後,我忍不住抱了你,刺激了你體內的蠱蟲甦醒,是以後頭唯有前去苗疆解蠱一途了。”
龍傾寒踉蹌了幾步:“可那時,天劍宗被滅,雙親身死,後頭我便未再服藥了。”
鳳璇陽雙眼一黯:“藥下在牀上,也是一樣的,只是效用不大罷了。”
龍傾寒的雙瞳越睜越大,不敢相信地看着鳳璇陽,抖索着雙脣道:“你爲何要如此做,爲何要這般瞞我。”
“不若呢,”鳳璇陽輕輕地撫上他愛憐的臉,“我能如何做?”
龍傾寒雙眸微微大睜,疑惑地打量着鳳璇陽。
鳳璇陽輕輕地展露笑顏:“你啊,爲何總是如此呆愣,讓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