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流觴還記得那些人說的話,小心問她:“他們說你有家,是真的麼?”
小乞兒急忙看着她,眼裡有些慌亂,卻不知如何說,只能頹然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他們把你趕出來了?”蘇流觴眼裡有些憐憫,低聲問她。
小乞兒沉默半晌方纔小聲回她:“不是,爹孃說家裡太窮養不活我,讓我出來自己尋些吃的。”
“再怎麼窮,連衣服都不給你多穿些?既然養不活你,他們怎麼活得?”蘇流觴覺得很氣憤,即使養不活,也不能這麼大冷天讓這小孩出來乞討。東街明明派發衣物米粥,都不曉得來領些麼?
小乞兒卻沒有回答蘇流觴的話,一言不發的埋着腦袋。
蘇流觴也是半天沒說話,隨後想起什麼,眼裡露出一絲喜色:“我知道該怎麼幫你了。”說着她出懷裡摸出裝着散碎銀子的錢袋,連着小籠包都塞給了小乞兒。
“這裡大概有二十多兩銀子,我都給你。爹說了我不可以亂花錢,所以我只能把這碎銀子給你,也不曉得能幫你多少,不過我算算……”她皺着眉掰了掰手指,算了一會兒,正經道:“即使你一次要吃兩籠小籠包,也可以吃一年了。”
小乞兒拿着錢袋,眼神都直了,她何曾見過這麼多銀兩,每日她能得到幾個銅板就能讓他們滿足了,這麼多銀子,他們會怎樣?
蘇流觴看着她,又皺眉搖頭道:“不過,可不能都拿去買小籠包。爹說,絕不能坐吃山空,讓你家人拿些做本錢,合該能賺些,這樣你以後都不用挨餓受凍了。”
小乞兒眼神亮了亮,隨即又湮滅了,搖了搖頭,將錢袋還給她:“太多了,我……我不能要。”
蘇流觴擰了擰眉,隨後又把銀子推了回去:“我不白給你,爹說要給我找個伴讀,我先把銀子給你,回去讓爹不用找了,你給我當伴讀,這樣就相當於給你的工錢,好不好?”
小乞兒有些傻眼,隨即慌亂擺了擺手:“我不識字,做不來……做不來伴讀。”眼裡卻滿是失落和頹然。
蘇流觴頓了頓:“伴讀就是陪我讀書習字,你要識字,還能陪我一起學麼?”
小乞兒有些疑惑:“可我聽人說,伴讀都要聰明伶俐,能讀書識字的。”
“他們說錯了!你說,我說得不在理麼?伴讀又不是夫子,哪裡要會讀書識字。”
小乞兒想了想,頗爲認真地點了點頭,還是有些忐忑道:“真得可以麼?我……我只是……只是個要飯的。”
“那你願意當要飯的麼?”
小乞兒一雙大眼睛暗了暗,狠狠搖了搖頭:“不願。”
“那就說定了,你回去同你家人說好了,我也回去同我爹說一下。明日我就在派粥之處等你,可好?”
小乞兒重重點了點頭,小臉上竟是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很是明媚的笑容,那燦若琉璃的眸子裡閃爍着光芒,漂亮得不得了。
蘇流觴看她笑了,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寒意森然的長街上,一高一矮兩個小孩,笑得明媚開懷,在這新年過後的街道上分外暖人。雖然沒人知曉她們說了什麼,只是這一刻,在某個人心裡留下了磨滅不去印記。
小乞兒心知蘇流觴不識得路,將她送到東街布粥之處。
聞冰秋正滿臉焦急地在哪裡四處張望,看到蘇流觴,頓時急喊了聲:“小觴兒!”
蘇流觴見她急了,連忙跑了過去,剛想認錯卻被聞冰秋一把摟在了懷裡。
“你怎麼能自己一個人亂跑!萬一丟了,萬一被人販子拐去了怎麼辦,啊?!”聞冰秋聲音裡帶着絲恐慌,疾聲喝道。
蘇流觴知道自己嚇到孃親了,連忙拍了拍聞冰秋的背,軟糯道:“我曉得錯了,是我不好,不該一個人跑出去了,孃親不要生氣。不過我不會被拐的,我曉得怎麼回來,我還讓人給孃親帶口信了呢?”
聞冰秋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可算曉得帶口信,不然非把我急瘋了。”天曉得她發現蘇流觴竟然一個人跑去追一個小乞兒時,是什麼感覺。自己的孩子雖然聰明伶俐,但是從未獨自出來,萬一遇到個歹人可不要了她的命。
“孃親,我今日認識了一個朋友,我要讓她給我當伴讀呢?”
“朋友,在哪裡?莫不是是那個小乞兒?”
蘇流觴回頭,卻發現街角那人早已離去,不免有些懊惱。不過想着明日可以見到她,也就釋然了。
“她走了,孃親,她眼睛長得可漂亮了。”蘇流觴拉着聞冰秋,將發生的事都同她說了一遍。
聞冰秋帶着她回府,一路上聽着蘇流觴說着,臉上又是寵溺,又是無奈,隱隱又爲自家孩子聰慧善良驕傲。
“小觴兒好厲害,都學會獨自解決問題了。不過日後遇到這事,要跟孃親說,不可以一個人亂跑,曉得麼?”
“嗯,我記住了。那孃親,可以讓她給我當伴讀麼?”
聞冰秋笑了笑,“要是那小姑娘真如你說的那麼般,又不是壞小孩,自然可以。”
而在她們離去後,那個一個小孩子從街角拐了出來,久久地看着那輛馬車,直到再也看不見。
她緩緩轉身,一路穿過幾條偏僻的小巷,腳下的步子時急時緩,小心避過行人來到了一處佈局很是簡陋的小街。比之豫州長街上的繁華,此處則破敗很多,陳舊的老房子低矮滄桑,木質大門沒有塗漆,上面都是些蟲眼。大概十幾戶人家擠在這片偏遠的小街,許多穿着粗布棉衣的小孩在那空地上玩耍。
小乞兒抿了抿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隨後緩緩隱入一處破舊的老屋後面。
時間一點點流逝,冬日暖陽緩緩落下,昏黃的微光眷戀着這片大地,卻依舊在各家炊煙升起時,無奈離去。
夜晚的寒氣越發厲害,小乞兒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跺了跺腳,看着手裡捨不得吃的小籠包,猶豫了半晌掏出一個,塞進了嘴裡。已然冰涼的小籠包有些硬了,也沒了熱騰騰時的美味,但她依舊吃的開心。
估摸着無人會看到她,她站起身朝着一處泛着微光的小屋走去,走到半路,她想了想將小籠包放在門口的柴堆下。
推門進去,一對穿着棉衣的男女正在和五六歲的小男孩吃晚飯。桌上是兩碟菜,還有一小筐冒着熱氣的紅薯。
聽到門響,那個背對着她的女人不耐煩道:“還不關上門,沒注意到冷風都進來了!這麼晚纔回來,死哪去了?”
說着她轉過頭看到一臉沉默的小乞兒,頓時愣住了。男人此時也偏頭看到了她。一旁吃地正歡的小男孩也怔了怔,隨後一臉驚喜地嚷嚷:“你的衣服好漂亮,你哪裡來的!”
女人此時也回過神,眼裡閃過一絲狂喜,連忙放下筷子,扯過小乞兒:“死丫頭,哪裡來的這麼精緻的衣服,偷的還是討來的?”
說着伸手仔細地摸着那繡了許多壓花暗紋的錦衣,嘴裡讚歎連連:“真是好料子,比那錦繡軒的上好紫雲錦還漂亮。”
小乞兒嘴抿的死緊,卻是一言不發。
“死丫頭,你哪來的福氣穿這般好的衣服,別弄髒了,趕緊給我換下來,弄壞了,賣了你也買不回來!”
小乞兒猛地退了兩步,捏着衣襟一臉倔強地看着對面的女人。
一旁的小男孩高聲叫道:“我都沒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娘,我要穿,你讓她脫給我。”
男人一直沉默吃着飯,只是瞥了眼小乞兒,隨後再也沒有反應。
女人雙目圓睜,眼神很是兇狠:“死丫頭,你還敢躲,反了你了。今日討到了多少銅錢?得了一身衣服你還想留着麼?”說着拿起旁邊的竹條便要抽,想到衣服由趕緊住了手。
“你給我脫了,否則明日便將你賣了!養你一個賠錢貨,浪費我多少糧食,如今讓你拿套討來的衣服,你還不肯了?!”
沉默了許久的男人,開口說了話:“要衣服,你也該給她尋套衣服,就這樣像什麼話?”
女人粗鄙地啐了口,尋了套破舊的衣服扔了過去:“這衣服厚的緊,凍不死你,趕緊換了!”
小乞兒眼裡滿是漠然,捏緊衣服徑直回了自己待的那間破舊的柴房。她將帶着體溫的衣服脫下,怔怔地看着它們,在聽到外間的喝罵聲後,低着頭將錢袋塞進一塊破磚後面,抱着衣服走了出去。
女人一把拉過衣服,厭惡地瞥了她一眼:“今日沒要到銀錢麼?”
小乞兒搖頭不語,女人喝了句:“趕緊去把明日的柴火砍好了,別妨礙老孃吃飯。”
她依舊一言不發,去外面砍柴,只是眼底深處暗藏的那一絲絲希冀在冬日的夜色中,完全沉寂湮滅。
等她砍完明日的柴火,屋內的飯桌上剩了一根不過兩指粗的紅薯,孤零零地躺在昏黃的燈光下,諷刺無比。
小乞兒打了盆涼水,忍着寒意洗了洗手臉,窩進只有一牀破舊棉被的被窩裡,她緊緊縮成一團,嘴裡還在吃着帶回來的小籠包,想着今日那個好像小神仙一樣的小孩,最終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