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後, 坐在輪椅上的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半生, 一半死。”
她是個婦產科醫生, 在手術檯上工作四十年, 爲他人接生、流產四十年, 在她手上出生的胎兒和死亡的胎兒就是一半一半。
她見慣了生命的降生和死亡。
見慣了新晉父母抱着初生的嬰兒喜極而泣, “囡囡”、“寶寶”親個不住。
見慣了重男輕女的長輩因爲生下不帶把的孫輩,扔下補品、一怒而走。
見慣了單身女子一臉蒼白的流掉尚未成型的胎兒,血淋淋的肉團上面有毛髮、有指甲。
見慣了掙扎四十八個小時依舊面臨“保大還是保小“的難題, 甚至一屍兩命。
見慣了不經事的小女孩抽抽噎噎、一臉蒼白的生下更小的孩子,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見慣了子宮壁越刮越薄, 等到想再要孩子時, 已經習慣性流產的悲哀。
見慣了因爲無法負擔或是胎兒畸形, 將孩子留在醫院偷偷離開的父母。
見慣了胎兒在子宮內被臍帶纏繞,從脖子一路繞到腿, 出生的時候已經窒息。
見慣了宮外孕妊娠破裂,腹腔血迸出如水龍頭,整個腹膜被血液染成紫黑色。
見慣了暴露的父母毆打醫生以示清白,而女兒的身下的胎頭已經露了出來。
見慣了做完手術的女孩子一個人默默哭泣、見慣了顫巍巍的老人侯在手術室門口、見慣了哭得撕心裂肺的家人。
明明已經見慣了的,還是不能完全釋懷。在脫下白大褂的那一刻, 露出似要哭泣的疲憊容色, 然而, 沒有眼淚。
向晚看着她, 從出生, 到死亡。
剛出生的時候,她就能看的到向晚, 小小的、襁褓之中的嬰孩對着向晚的方向露出甜甜的笑靨,伸出手,“啊啊”叫着。周遭的人都不明白,嬰孩爲什麼咯咯直笑。
然後從拖着口水在地上爬到學會走路、說話,會撒嬌、會哭泣、會一個人自言自語的講故事。
然後是上學、戀愛、工作,成爲一名婦產科醫生。
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但是因爲工作太過勞累,孩子流掉了。小小的、溫暖的生命,就那樣在鮮血淋漓的冰冷夜裡,流掉了。
她哭着對他說:“對不起,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他說:“不要緊,我們以後會有更多的孩子。”
那個時候,他們打算結婚,結婚以後生下兩個人共同的孩子。
但是流產之後不久,他的母親就找到她,把一大摞人民幣放在她的面前:“請你離開我的兒子。”因爲他要繼承家族產業,而她,對他今後的事業一無裨益,他需要的是一個經濟聯盟,而非一個忙碌的不能顧家的醫生。
她渾渾噩噩的離開,沒有拿走一分錢。
哭了一整個晚上,摸着自己空空蕩蕩的小腹,那裡似乎在隱隱作痛。
然後她同他說:“我們分手吧,因爲我會把工作的位置永遠放在你前面,我想要實現理想,做一個了不起的婦產科醫生。”
他放手讓她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把更所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工作之上,拿着冰冷的手術刀,切開過往塵緣,也把自己的心劃的傷痕累累,直到麻木。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一直,一直,幹練強硬的外表之下依舊是一顆柔嫩軟弱的心,她說:“女人,其實都渴望有一雙強大的手,撐起一篇完整的天空,是因爲沒有那樣一雙手,只能自己支撐,才變得看似強大。”
多年後,她又見到了他。
他陪着自己的妻子來醫院待產,相顧無言。
她只是照往常一樣安排產婦檢查。檢查的結果是,又一例臍帶纏繞,臍帶像電話線一樣,一圈又一圈纏繞着胎兒,足足有30圈,甚至已經扭扯。
危險,毋庸置疑。
她幫產婦聯繫最好的兒科醫生,親自參與緊急搶救,冷靜鎮定、絲毫不亂。
孩子救下來了。
面對他和家人的千恩萬謝,她只是說:“孩子曾經休克,回家多注意點,發現不對就到兒科問診。”
此後她一直是一個人。
她在手術檯上工作四十年,爲他人接生、流產四十年,向晚就看了四十年。
最後一次手術中,她的手顫抖了,而後從一線退下來。被確診爲帕金森,右側肢體震顫,到後來只能坐在輪椅上。
輪椅上的她,依舊是一個人,身邊只餘向晚。
人總是會老的,向晚不是人,所以千年仍舊是一個模樣。
“後悔麼?”向晚問她。
她說:“有後悔,也有慶幸,有失落,也有慰藉。” 也許每個孩子都曾有過想象中的朋友,而她的“向晚”,擁有了一輩子。
她此生,從未有過自己的孩子,但是經過她手的生命卻不計其數,一半生,一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