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胤實繼續道:“京畿衛的八個衛將軍,要麼是人丁興旺的世家家主,光是分支就有上百家,與門中豢養的武人一起都能組成一支完整的軍隊,要麼是在金川和北伐的戰事中立國赫赫戰功的老臣,再要麼就是壬申之亂中替先帝守下了城門有護國之功的大功臣。宥行這個許家的嫡子,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小輩。”
“朝中近期推行屯田改制,軍部人事震盪,這些京畿衛的老人們本就心有不安,擔心有一日刀子落在自己頭上。這個時間陛下調派一個資歷淺薄的小輩去統領京畿衛,只會加劇這些老人心中的疑慮,覺得朝廷是要啓用新人,棄他們這些老臣於不顧了。就算宥行再有能力,辦事再得體,但他的身份就無法讓京畿八衛的衛將軍們安心。”
葉傾懷聽完默了默,沒有急於駁斥他,而是問道:“你說他與朕的關係不夠緊密又是什麼意思?”
“陛下,文人講禮信,武人講義勇。軍中的行事規則與朝中不同。微臣在京畿衛中當職十一年,微臣可以告訴陛下許宥行若是出任京畿衛長史,他會遇到什麼。他會被老將軍們拉攏,以公務的名義送他重禮帶他吃酒,若他半推半就地忍讓,許宥行與顧黨意氣相投的事不日就會傳到陛下耳中。若他冷臉不從,陛下便會不斷地收到他治下無方、任人唯親甚至是侮蔑陛下的罪證。”
趙胤實頓了頓,他的眼中有幾分無奈和哀色:“到那個時候,陛下還能堅信不疑地迴護宥行嗎?”
葉傾懷陷入了沉默。不要說她知之不多的許宥行,便是對她所謂的“朕把腦袋交給了你”的趙胤實,她也難免不時地生出疑心。
萬壽節那晚,葉傾懷發現禁衛中混入了外人時,第一時間便懷疑起了趙胤實。後面經過幾次試探和鷹衛的左證,才逐漸打消了她的疑慮。
看出葉傾懷的猶豫,趙胤實繼續道:“京畿衛關乎皇城和陛下的安危,陛下若要用人,需得用一個旁人根本無法拉攏的人。”
聽到此話,葉傾懷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她一早就想到但是卻並不想用的人。
她擡起頭,看向了趙胤實,呢喃道:“你是說……”
“陛下,禁軍都尉賀庭泉,無論從家世背景還是生平履歷,都足以讓京畿衛的衛將軍們心服口服。而且,他是您的親舅舅,顧黨就算再怎麼樣,也不會喪心病狂到去拉攏國舅爺的。”
葉傾懷的舅舅,敬敏太后的雙胞哥哥——賀庭泉,從武校畢業後就進了禁軍,在禁軍中當值十九年,如今是一名三品的都尉。確實如趙胤實所言,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合適人選。
葉傾懷其實從一開始就想到了她這個舅舅。
她的舅舅賀庭泉雖然在武功和爲官的能力上都平平無奇,這麼些年來算得上無功也無過,但客觀來說,單就他這個國舅爺的身份,就已經是眼下京畿衛長史最合適的人選了。
葉傾懷不願意用他其實有一定的私人原因在裡面。
按理說葉傾懷這樣一個既沒有長輩也沒有兄弟的孤苦皇帝,面對朝臣的傾軋,一般會更加依賴母家的勢力,但葉傾懷並沒有。
因爲那是敬敏太后臨終時葉傾懷在母親的病牀前答應她的。
敬敏太后唯一的遺願,就是不讓賀家攪進朝局來。事實上,從葉傾懷被立爲儲君以來,敬敏太后就一直固執地堅持着這個行事準則。
壬申之亂之後,所有人都知道葉傾懷將成爲下一任景帝,賀家一時間從一個京中不起眼的小門戶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爲葉傾懷的外公和舅舅將要一躍幾級連連高升的時候,葉傾懷的母親——當時的淑妃娘娘——卻幾次三番勸阻了先帝重用賀家人的念頭。賀家本以爲那是先帝的意思,到了葉傾懷登基後發現賀家仍無起色,才知道竟然是敬敏太后的意思。
不明就裡的賀庭泉因爲此事,幾次三番入宮與他的胞妹理論,但敬敏太后自始至終不肯鬆口,最後引得賀庭泉在她宮中破口大罵,指責她貪慕虛榮小肚雞腸,兩人最終吵得不歡而散。
那天夜裡敬敏太后哭了一整夜,大病了一場,過了兩個月便殯天了。
只有葉傾懷知道,敬敏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護賀家,保護她的兄長。
在敬敏太后眼裡,葉傾懷這個皇帝必不能當得長久。最好的情況不過是早早禪讓、退隱出家。但若是賀家藉着葉傾懷上位,一旦葉傾懷不再是皇帝,賀家必是腥風血雨。
可賀庭泉看不到這些,他只覺得他這個雙胞妹妹是因爲一些幼時家中的小事記恨他和父親,所以如今掌了權勢才故意壓制他們,肆意報復。
直到敬敏太后殯天,賀庭泉才放下了往日的仇怨。葉傾懷還記得母親出殯那天看到他垂着頭一直止不住地擦淚,想來在他心中還是兄妹之情更深切,只是對權力的渴望和對妹妹行爲的不理解讓他失去了理智。
敬敏太后走後,葉傾懷仍然維持着從前敬敏太后對待賀家的態度,不升也不貶。但與敬敏太后的初衷不同,她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爲她答應了母后,另一方面是因爲她心中對賀庭泉始終有幾分怨念。
在葉傾懷看來,賀庭泉可以說是造成眼下局面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因爲他被捲進貪污案下了獄,母親便不必冒險讓葉傾懷這個女兒頂替死去的兒子的身份。說到底,葉傾懷這一生錯誤的開始,便是因爲賀庭泉這個舅舅。
更何況,若不是因爲他貪慕權位,對敬敏太后屢屢相逼,甚至不惜出口傷人,葉傾懷也不至於那麼早就失去了在宮中唯一與她相依爲命的母親。
而讓葉傾懷最難過的,是哪怕這樣,母親到死都還擔心着賀家、擔心着她這個舅舅。她唯一的遺願,就是要葉傾懷保住賀家,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拆穿,也不要牽連賀家。
那一刻,葉傾懷突然感覺到了悲哀。
爲敬敏太后,也爲她自己。
但看着病榻上母親哀求的眼神,她最終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朕答應您。只要朕在,便會護賀家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