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晟的面容一半隱在明暗交錯的燭火中,顯得有些晦澀,遠處傳來敲打梆子的聲音,愈發凸顯夜之靜謐,他慢慢將畫卷收起,放回盒中,輕聲道:“君瀚,你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他生於皇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明面上的父慈子孝,兄恭弟愛,但實際上,父子相疑,兄弟相殘,對皇家猶如家常便飯,他沒有母妃,幼時最親近的人,除了父皇,也就只有長歌了。
他把長歌當成他的兄弟,那些意氣相合,臭味相投的日子,不是一個人想忘就可以視而不見的。
對他而言如此,對長歌,也是這樣的吧?
蔣方瑋見九王面上浮現出深重的濃厚的疲憊,便知情識趣地拱了拱手,道:“夜深了,王爺好生休息吧,君瀚告退。”
蕭晟站起身將蔣方瑋送至門口,道:“君瀚舟車勞頓,是該回去好生歇着了,待明日,本王正式爲君瀚接風。”
“謝王爺。”蔣方瑋突然有些欲言又止,他猶豫了一瞬道,“王爺,這些話本不該屬下來說,只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王爺早已行及冠之禮,王妃子嗣之事也該考慮了,畢竟今後起事,若有嫡長子,也能更好地穩定人心。”
蕭晟沉默了一下,笑道:“……本王知道了。”
蕭晟迴轉身,坐在太師椅上,望着放着畫卷的木盒發了一會兒呆,他的手指輕輕撫上面龐,在淚痣的位置輕輕摩挲着。
這是他身上和母妃最相似的地方,曾經他無數次地聽父皇這麼說,開始是不解,後來卻感到噁心和厭煩。
想起一生坎坷,紅顏薄命的母妃,又想起嘴上說着深情,後宮卻佳麗三千的父皇,蕭晟長出了一口氣。
成親麼?他還真是沒有往那方面想過。
如今大事未成,他又得以命相賭,何以爲家?還是不要去禍害那些名門閨秀了,若成事,他坐擁天下,環肥燕瘦,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若敗……他隻身赴黃泉,也免得牽連無辜……
不過這些話還是不要對君瀚說了,他爲了王府,已經夠嘔心瀝血了。
蕭晟自失一笑,他站起身,將木盒重新放入櫃子裡,眼神在那上面流連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的顧芊芊根本就不知道千里之外有人正在議論着她,她在街集上逛了整整一圈,都沒有看見姜寒銘,見人潮愈發地擁擠,她索性想尋個清靜,便提着荷花燈,往渭水方向走去。
顧芊芊牽着裙襬,在半明半暗的羊腸小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鞋底敲打在碎石上,發出“噠噠”的聲音,耳邊有蟲鳴鳥叫,這裡遠離喧囂熱鬧的人羣,顯得格外安靜幽深,夜風不算涼,但劃過皮膚的時候,還是能讓人寒毛豎起。
好在行了一盞茶的功夫,顧芊芊便看見那條波光粼粼,流光璀璨的渭水河,措不及防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饒是見慣了繁華盛景,對此,顧芊芊也是不由得驚歎
。
渭水是湛江的一大支流,湛江發源於北地,繞羣山而過,向西南流至永定門,環京城而過南疆,橫貫了大周的疆域,是名副其實的大周第一江。
湛江灌溉了大周的沃土,提供了豐富的水利,但也不時地氾濫決堤,給朝廷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每年正月,皇帝祭天祈福的時候,都會祈求這一年能夠風調雨順,湛江不再氾濫成災。
而每年五月端午,皇帝都會親臨永定門,觀看御林軍和五城兵馬司的人賽龍舟,這已經是大周約定俗成的一個活動。
那時候渭水之上畫舫密佈,岸上也是張燈結綵,格外地奢靡熱鬧,一到晚上,燈影倒映在水中,畫舫之中絲竹管絃不歇,衆臣觥籌交錯,隔江都能聽見那種靡靡之音。
顧芊芊前世去看過永定門前的龍舟賽,也欣賞過夜幕之下的沉醉迷離,但她從來都不知道,渭水下游還有這麼好玩的地方,比起那皇室盛宴還要豐富得多。
水面上沒有成千成百的畫舫,只看見遠處有漁船的影子,靜靜飄蕩在水面上,近處是大片大片地荷花燈,荷花燈上點着燭火,遠遠望去,如同黑夜裡萬家燈火一般,讓人心頭升起一抹溫馨之感。
偶爾風吹起一陣漣漪,那荷花燈便慢慢悠悠地朝水中蕩去,整個渭水之上皆是星星點點。
顧芊芊玩心大發,她伸腳探了探腳下的路,面前是一片河灘,上面雜草叢生,沙石遍地,好在草不是很深,被人踩出了一條小路,她放心地提着燈走下去,然後蹲在了河岸邊。
顧芊芊四處一望,此時在這兒放燈的人還真是不少,大多成雙成對,三五成羣,只有顧芊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慨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荷花燈放了下去,然後伸手輕輕一推,那盞承載着顧芊芊願望的荷花燈便慢慢飄遠了。
顧芊芊微笑着看着河面,眼神很是虔誠,那時在攤位上,她握着筆,腦海中閃過很多的念頭,最後她鄭重其事地在紙上寫下:
但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年年常相見。
想着姜寒銘即將奔赴戰場,前方禍福難料,她有心無力,所能做的,也只有祈願他能早日平安歸來,然後一生一世長相守,再也不分離。
顧芊芊雙手合十,對着這滿河的荷花燈,在心裡默唸道:信女謝氏,前世鑄下大錯,今日得上蒼垂憐,得以重新來過,必償還前世罪孽,只求上蒼能保佑我此生夫君一生無虞,信女願拿餘生相換……
“媳婦?”這時,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帶着疑惑和不確定的聲音。
顧芊芊慢慢睜開眼,愣了一會兒,猛然回頭向後望去。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顧芊芊眼底泛淚,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揚起,她飛快站起身,但卻有些不知所措,兩人隔着一段距離靜靜地望了一會兒。
終於,顧芊芊笑出了聲,她向姜寒銘走去,先是慢走
,然後步伐越來越急,最後直接撲到了姜寒銘的懷裡。
顧芊芊將頭埋入了姜寒銘的胸膛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身上的寒意慢慢被溫暖所包裹,她不由得滿足地笑了起來,輕聲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姜寒銘更是驚喜萬分,他緊緊地抱着顧芊芊道:“媳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在今天下午。”顧芊芊笑道,“可惜回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你,蘭兒告訴我你在這兒,我便想來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你。”
“早知道你今天回來,我就該等着和你一起來。”姜寒銘有些懊惱道。
“我這不是來了嘛!”顧芊芊仰頭笑道,她掃視了姜寒銘幾眼,道,“你沒有買花燈,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我也是聽說這裡有花燈,便來想來看看,之前看到你的背影,我還有些不確定。”姜寒銘將頭埋在顧芊芊的頭髮上,笑道,“沒想到真的是你,幸好我來了,纔沒有有和你錯過。”
顧芊芊笑容更加的溫軟,道:“也許,真的是天意吧,我剛許了心願,你就來到了我的身邊。”
“許願?什麼心願?”姜寒銘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顧芊芊對此不願多說,她牽起姜寒銘的手,衝他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咱們也不能辜負了,寒銘,你就陪着我到處走走吧。”
若是能走到天荒地老,就更好了。
他們沿着河道慢慢地走着,十指相扣,如同老夫老妻一般悠然自在,他們都知道分別即將到來,而歸期未定,所以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刻。
風揚起顧芊芊和姜寒銘的長髮,讓它們糾纏在了一起,顧芊芊開始還有閒心去撥開,後來就索性任他們纏着,手指從髮絲上滑過,慢慢念道:“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姜寒銘聞言更加握緊了顧芊芊的手,他四下一看,見沒有人,便停下腳步,拉住顧芊芊,手指穿過她的髮絲,捧住顧芊芊的腦袋,近乎虔誠地在她的脣上落下輕輕地一吻。
顧芊芊先是一愣,然後伸手攬住他的腰,微微仰頭,閉上了眼睛。
姜寒銘見此嘴角微勾,他低下頭,溫柔地在顧芊芊的脣上輾轉反側,流連不去。
他們在夜色中緊緊相依,滿河的花燈都爲此失了色,淪爲了背景。
樹林中,有一道身影在那裡站了很久,最後默然地轉身離開。
客棧裡,謝蘭兒輕手輕腳地從屋裡出來,她穿着粗布衣衫,背上揹着一個小包袱,輕輕掩上了房門,然後鬼鬼祟祟地往馬廄走去。
她牽出一匹馬來,一路縮手縮腳,還不停地撫摸着馬的腦袋,安撫着它的情緒,悄聲道:“好馬兒,幫幫我,千萬不要發出聲音,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會重重酬謝你的!”
事情比謝蘭兒想象中的還要順利,她沒有驚動客棧裡的任何一個人,成功地牽着馬走到了大路上,這纔敢笨拙地翻身上馬,一路往北邊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