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蹋錢,我都這把年紀了,孩子們啊,我不能拖累你們,負擔你們。”
醫院裡,張高興不再配合醫生治療,如同風中的殘燭火。
他用着最後氣力進行他人生最後一次倔強。
不過在燭火熄滅之前他想回家。
家裡沒錢糟蹋,也只能是等死的命,一把年紀了怕啥,雖然真到這一步了,真怕死,可是他得硬氣絕不能說出來。
而且死在醫院裡倒不如讓自己死在家裡,死在這醫院感覺太冷冰冰了,不如死在家裡相對溫暖一些。
他知道這一次天要收走他了。
最近許多的往事,時常浮現在眼前,有些小時候去世的小夥伴都蹦躂出來。
他們都在拽自己跟他們去。
躲是躲不過去了。
保養了大半輩子的肝病,在古來稀肝硬化了,能到六十九歲,其實他知足了,已經活到了一個正常人差不多的年紀!
因爲對自己,他一直以爲活到五十歲掛就行,如今多活了十九年,還有啥不知足的。
不能拖累了兒子,孫子,他們都不容易,都挺忙的。
上班的要上班,上學的要上學,他們很多人天遙地遠的,不少孩子在外地城市。
所以他們能趕來陪自己走最後一程,這就是最大的孝了。
自己的病是絕症,花錢多而且治不好,何必。
所以他想回家等死,接受自己的壽終正寢,讓自己走得更尊嚴一些,雖然他很想流淚,哭着自己不想死,還想多活上幾天,孫子說帶自己看看大城市的啊。
“老人家,讓我再看看你。”
帶着眼鏡的中年醫生盡着他最後的責任,給老人再進行最後的一些檢查。
“不。”
張高興費勁地搖頭。
看到倔強的老爺子,醫生也是搖搖頭表示無奈。
“老爺子不接受吸氧了。”
“請一位家屬跟我來一下。”
張高興的大兒子張果實跟着醫生出去了。
“病人家屬,你做好準備吧,老人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甚至今天都可能挺不住。”
醫生摘下口罩,帶着十分平靜的心情說道。
老人拒治療這種操作,他們醫生也見慣了。
而家屬則不然。
知道老爺子大限,多麼希望他還能在活着幾天,讓他們再能盡最後一點孝,能延續一天也好。
雖然一些不肖子孫在他生病時候由於難侍候,久病無孝子,巴不得老不死快點走,浪費他們太多時間,這糟老頭子一直壞得很,但是人之將死,此時他們哭得讓他張老漢還留戀人間。
此時,張高興的大兒子張果實眼淚“刷”地流,眼角卻太乾,淚都顯得不是很明顯。
……
其他老爺子的兒孫們都知道了老爺子就這一兩天了,老爺子現在是不能吃也不能喝。
比如二兒子就十分地後悔,很後悔。
哪怕是豬肉暴漲,他也應當在前幾天多給爸多買兩斤豬肉。
老爺子身體不好,肉每次也吃不了幾塊,就是兩頓沒葷他就會大叫,罵人。
老子三天都沒有見到葷的,哪怕前天明明就吃過了。
此時病房裡,兒孫後輩們在沽咕囔囔,大多已經知道老爺子是不行了。
有點嗡嗡的。
“老婆子,對不起,我老是嫌棄你大字不識,嫌棄你不會辦事,嫌棄你顧兒孫不再顧自己,老是發脾氣,還有還有好多,我不該……不該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應該吸點氧的。”
此時張老漢心裡跟自己說道,感覺意識有點模模糊糊,想跟老伴最後交待自己藏了點私房錢,用襪子藏在……
張嘴卻是吐不出來。
就沒那個小子硬給自己來點氧。
這些混球。
餵了他們那麼多年,真白瞎了,我拒絕,你們就真看着我死啊,不肖子孫,別隻顧着哭啊。
握拳哭聲中來世,撒手在別人哭聲中而去。
“呼!”
“呼!”
像是溺水的人再次呼吸到空氣,張高興貪婪地吮吸着。
一屁股從牀上坐起。
這動作。
麻溜滴讓他目瞪口呆。
“我張老漢怎麼這麼利索了。”
再四周一看,張高興瞳孔收縮,這不是醫院!
而且自己的胳膊腿,怎麼這麼健碩了,不是骨頭柴火。
“天,怎麼了!”
“我張老漢,這是重生了麼,那不是自己偷窺的孫子小說裡的事情嗎?”
打量着四周。
似乎,似乎,這地方有點熟悉,有着自己“遠古”的記憶。
好像是自己當年在彭埠鎮農具修造社學徒的時候。
孫子看的那電影有句臺詞叫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此時,張老頭如同有點魔怔一般。
……
吱呀,門被打開了。
“高興,你醒了。”
“咦?”
“這不是當年的二狗子嗎,自己居然又見到了他。”
二狗子正名周耀天,鄉下喊二狗子,這種諢名外號取娃易生養。
二狗子當年也是一起在木器廠的學徒,只是這傢伙命短,一起去山裡伐木頭的時候,一棵大樹一位工友判斷倒下的方向錯誤,他發現了,推開對方,而他則是直接腦袋開瓢。
那年是1976年他記得清楚,那年他家裡的老狗好幾年沒下崽,那年下了一隻他叫它二狗子,那條狗後來陪伴了老張家二十多年。
說起來這二狗子的死當年還跟他有關係,是那泡尿,讓二狗子替自己當了英雄。
那是他人生第一個遺憾的開始。
“二狗子,再次見到你真好。”
人上了年紀,眼淚都不值錢,說下就是老淚縱橫。
此時張高興像是個老爺子一般見到昔日的老友,渾身都在顫抖。
那些小青年認爲最美好的是相遇,在他們這些老傢伙眼裡,人生最難得的其實是重逢。
大家都老了,身邊那些老傢伙一個個都去了,才知道很多人見了一面之後就是告別,什麼榮華富貴彩旗飄飄,都是過眼雲煙,只有重逢,纔是最美好的。
“二……狗子。”
周耀天一個激靈。
“麻稈,你叫得那麼親切,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麻稈,這是張高興的外號,在上學的時候,他瘦得就跟麻稈一樣,又細又長,現在雖然健碩了,但是麻稈的外號並沒有揮去,前世他在青年時候很苦惱這個外號,覺得丟臉。
但是,結婚以後,就開始逐漸沒有這個外號了,如今被人這麼叫,甚是親切。
“你還沒死啊,我太激動了……”
本來張高興準備脫口而出這句話的,但是隻是磕絆地說了個你,然後就被打斷了。
“你怎麼眼淚汪汪。”
二狗子一臉關切地問道。
“有隻蟲子剛進眼睛裡去了。”
張老漢眼淚有點迷離地說道,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如何用言語來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二狗子,這是哪一年啊?”
“你這一覺睡傻缺了啊麻稈,今年是1975啊!”
“1975年,自己今年十六歲,果然是自己來修造社的第二個年頭,是二狗子腦袋開瓢的前一年。”
上輩子走的時候自己說這輩子沒什麼遺憾,其實那只是讓兒孫們寬心,其實他一生的遺憾太多了,多得沉重地他選擇一個人默默地獨扛,如今重回十六歲少年青蔥時,他張老漢真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砸中頭獎的時候,而且此時還立即就見到了自己昔日兒時的故友,真是太激動了。
“麻稈,你現在還在顫抖,你這病是越來越嚴重了,得去人民醫院瞧瞧去,不能再拖了。”
”我病了?”
“是啊麻稈,你這幹活太拼了,你累暈了,前天你尿血,今天你光着膀子從早晨六點幹到十二點,中途都沒歇會……你幹得昏倒了。”
以後可以丟下那個負擔了,因爲此時正好,這是自己第一次暈倒,還未輸血,還未感染,這幹活不能傻幹,還要有腦子的幹,年輕不把身體當啥,這是不對的,老了以後他不斷對通宵打遊戲的孫子勸誡,他年輕的時候就是不好好對自己的身體吃的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