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王良功的到來自然受到極大的歡迎。賀連勝以往進京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後來對於他在暗中給蕭珞的幫助也知道不少,心裡清楚若沒有王良功這麼一位得力的能臣,蕭珞的謀略決計不會那麼容易成功。而且,王良功的能耐並非在權謀上,他最爲難得的是治世之略與胸襟。
蕭珞將王良功引薦給賀連勝,賀連勝大爲欣喜,連忙將他請入書房,促膝長談了很久,兩人倒是頗爲投緣,之後又是一番款待自不必說。
蕭珞忙完了王良功的事,又匆匆忙忙去了軍營,那些降兵暫時還沒有安置入現有的大軍中,需要再過一段時間確定他們是真心歸順纔可放心收編,因此被安排在了營地邊圍,暫時由常有爲手底下的一名副尉打理着。
蕭珞找過去,並沒有見到賀翎,連忙去了主帳,問道:“林副尉,可曾見到將軍?”
蕭珞雖然極少來軍營中,但他深得賀連勝的信任與賀翎的重視,再加上才智機謀早已有口皆碑,因此軍中也沒有多少人敢怠慢他。尤其經歷了上回伏擊一事,他僅帶了百來號人出去尋找賀翎,遇事鎮定果敢,將人救回來不說,甚至還成功將趙暮雲安插在五里坡的賊窩給挑了。如今賀翎統領的大軍中,人人對他敬重有加。
林副尉見到他來有些吃驚,連忙起身相迎,抱拳恭敬道:“回殿下,將軍去了軍牢!”
“軍牢?”蕭珞愣了愣。
“沒錯,將軍過來說是找一名降兵,有話要問他,但是問了半天不甚滿意,就將人拖到軍牢用刑去了。”
蕭珞瞭然點頭,笑了笑道:“能否勞煩林副尉遣個人帶我過去?”
林副尉笑道:“屬下正巧得空,就由屬下領您過去吧。”
蕭珞點點頭,隨後便跟着他走出營帳。
軍牢設在後山的山洞中,到了牢門口時林副尉極爲自覺地抱了抱拳,轉身離開。
蕭珞道了聲謝,與隨行保護的親兵一同走進這略帶陰冷潮溼的大牢,一直往裡走至最深處,果然見到遠遠背對自己站着的賀翎與刑架上那名形容憔悴的“春生”,於是揮揮手示意親兵去外面守着,自己則往裡走了幾步。
賀翎聽到動靜回頭,緊蹙的眉目頓時舒展,迎上來拉住他的手笑起來:“長珩,你來了!王大人那裡安頓好了?”
“他與爹談得投機,用不着我安頓,我就先過來了。”
賀翎看着他眸子裡的笑意,心裡滋味難辨,感慨之餘更多的是對他的感激,忍不住擡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彎了彎脣角,又重新牽起他的手將他帶至“春生”面前,站定後纔有些不捨地將他的手鬆開。
這是一間刑拘齊全的刑訊室,兩側燃着兩盆柴火,嗶剝作響,將晦暗不明的暗室照亮。“春生”身上遍佈傷痕,顯然是受過重刑,臉上被溼噠噠的亂髮遮着,聽到動靜後費力地睜開眼朝蕭珞看過來,瞳孔深處有些悲慼與無奈,倒是一點倔強都瞧不出來。
蕭珞走近幾步,仔細打量他的這張臉,雖然春生是賀羿院裡的下人,他平時見的也不多,但印象還是有的,現在看着面前這個小兵,大致可以斷定二人的確長得有九成相似。
“雲戟,我瞧着他不像是寧死不屈的人。”蕭珞後退幾步湊到賀翎耳邊低聲道,又問,“你審出些什麼來了?難道還有隱情?”
賀翎搖搖頭,低聲回道:“他與春生的確是孿生兄弟,不過都是被人利用了,他也一問三不知,唯一能交代出來的也就是一個莊晉,審不出別的來。”
蕭珞點點頭,走過去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淡淡問道:“你與春生是何關係?”
“一母同胞的兄弟。”“春生”嗓音裡透着虛弱,不過吐詞倒是清晰。
“你們是原本就一直有聯絡,還是後來才相認的?”
“年幼時約摸有些印象,知道自己有個兄弟,後來我們都被賣給了牙婆子,幾經輾轉失了音訊。”“春生”或許是不想再受苦,十分配合他的問話,一五一十回答得非常詳盡,“後來我入了北定王的軍營,與另外幾人一起受命前來西北,暗中打探靖西王府的消息,無意間見到出來採買的春生,見他與我長得一模一樣,就尋了個機會與他聊了幾句,之後便相認了。”
蕭珞皺了皺眉:“那春生行刺一事,你可知曉?”
“春生”眼神有些黯淡,過了半晌後微微點頭:“後來我一個不慎被抓,讓人鎖在一座破廟裡……”
蕭珞抓住關鍵,連忙問:“抓你的是何人?”
“我被矇住了頭,抓我的人是誰不清楚,不過後來被關在破廟中時,來過一個人,四十來歲,說話慢吞吞的,一副文人裝扮。”
蕭珞回頭看了賀翎一眼,賀翎衝他點點頭:“已經描過畫像了,正是莊晉。”
蕭珞抿抿脣,原本對莊晉就有些厭惡,現在更是厭恨交加,又問道:“那文人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得不多,只告訴我將我抓過來是爲了要挾春生,讓他去行刺九皇子,他若不答應,我就要血濺破廟。”“春生”頓了頓,眼中透出些恨意,“我後悔與弟弟相認,置他於不利之境,只能心中期盼他不要答應。我明白,一旦他答應了,無論行刺成功與否,他都是死路一條。”
“可他還是答應了。”蕭珞笑了笑,“你們倒是兄弟情深。”
“春生”苦笑:“他做了十幾年的下人,比我命苦,想不到最後卻落得死無全屍。”
一直沉默的賀翎忽然開口:“我們賀家還不至於爲難一個身不由己的死人,他的斷臂在下葬前已經縫上,你大可放心。”
“春生”愣了一下,目光朝他轉過去,低低說了一聲:“多謝!”
蕭珞忽然斂起神色,直直盯着他:“你說實話了麼?莊晉是趙暮雲的犬牙,還與你們五里坡有聯絡,你們竟然互不相識?他不認識你倒情有可原,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春生”十分坦然地迴應他的目光:“我確實不認識,或許他來五里坡只與兩位統領見面,我在那之前當真從未見過他。”
“你既然被莊晉抓了,那後來爲何又會出現在春生的墳前?他放你出來的?”
“是我自己逃出來的,出來後暗地裡打探過才知道,春生已經……”
蕭珞眼眸微沉,問了半天,雖然將當初行刺一事瞭解了大概,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忍不住皺了皺眉,冷冷道:“我看你不像是個糊塗人,你該清楚,如今你除了配合我們,別無選擇。”
春生垂下雙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問完話,蕭珞與賀翎一起出了大牢,兩人在山洞口站了片刻,都是靜默不語。
最後蕭珞開口:“雲戟,我瞧他受的刑法不輕,恐怕真的招不出更多,看來我們今日要無功而返了。”
賀翎轉頭對門口的守衛低聲吩咐:“將人放了,先看好,該如何處置,過段時間再說。”
“是!”
賀翎握住蕭珞的手,側頭看着他,笑了笑:“怎麼能算無功而返?至少將當初春生行刺一事理清楚了。而且,莊晉親自去見春生這個兄弟,那就說明莊晉只是個跑腿的,他背後必定有人,那人不是趙暮雲,趙暮雲手再長也不至於事事躬親。至於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壞事做多了也必定會露出馬腳。你說是不是?”
蕭珞長出一口氣,看着遠處山坡下正在操練的將士,點了點頭,脣角的笑意透着幾分釋然:“沒錯。”
“回去吧,忙了一天,都沒顧得上逗逗錚兒。”
一想到錚兒,蕭珞臉上的神色立刻緩和下來,笑意直達眼底:“嗯。”
兩人回去時將近日暮,聽說王良功仍在賀連勝的書房與他暢談,便沒有去打攪他們,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
錚兒如今已經有九個月大了,長了兩顆粉嫩嫩的小牙齒,正是帶勁的時候,逮到什麼就咬什麼,今早還抓着蕭珞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啃得他爹爹大皺眉頭,自己卻樂呵呵地擡起臉來笑,笑得一臉得意,被爹爹板着臉訓斥了兩句反倒更加高興,坐在榻上兩手拍得啪啪響,讓人頭痛不已。
兩人沿着青磚小路往屋門口走的時候,蕭珞想起這事,哭笑不得地擼起袖子展示給他看:“錚兒才長出來的牙,利得很,要再過一個月長更結實些,估計能給我啃下一塊皮來。”
賀翎低頭看過去,嚇一大跳:“這麼深的牙印!”說着連忙抓着他的胳膊,擡手推了推他的衣袖,按在牙印上輕輕按揉。
蕭珞擡眼看着他低垂的眉目,看着他臉上不加掩飾的關切,眼角微彎,漆黑的眸子裡光暈流轉,按住他的手道:“多大的事,不要緊。奶孃已經給他準備了些磨牙的,讓他咬個夠。”
“臭小子!看我一會兒不收拾他!”賀翎兇狠地罵了一句,頓了頓,忽然控制不住俯身親吻在他手臂上。
蕭珞心口驟然一緊,呼吸有些不勻,啞聲道:“別鬧。”
賀翎擡眼看着他,目光在他清俊的眉眼間來回,一把將他摟住,口中低低喚了一聲:“長珩……”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對於蕭珞,他最初是喜歡他的出衆,有些無可救藥的迷戀,如今他們共同生活了這麼久,經歷了這麼多的事,蕭珞的才氣與品性有目共睹,爲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們之間,已經遠遠不能用喜歡愛慕這樣的情感來維繫,他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只知道,“長珩”二字,與他的命牢牢拴在一起,稍有分離便是剔骨剮心的劇痛。
夕陽的餘暉灑在互擁的二人身上,將他們的身影拉長,斜斜映照在院牆邊的花木上,溫暖中透着安定。
蕭珞擡手將他回抱住,細細體味這難得的片刻安寧,再次擡眼時,已不知過了多久,見四下無人,便側頭在他耳根處親了一口。
賀翎身子一顫,倏地擡起頭,近距離盯着他,因爲過於驚訝,一時竟有些語無論系:“長,長珩……這可是院子裡,你竟然……”
蕭珞一臉無辜地回看他,笑意隱現:“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是!”賀翎下意識答道,接着笑容越發張揚起來,捧着他的臉在他脣上重重親了一口,“是太驚喜了!走,看看那臭小子去!”
賀翎剛剛還因爲那牙印說要教訓錚兒,一轉眼就興致勃勃地擺出慈父的模樣來,嘴裡喊着“臭小子”,臉上卻笑得比誰都燦爛。
兩人對錚兒都是不抱希望,從沒期待過他的乖巧模樣,心裡已經做好了看到他四處亂爬亂折騰的準備,沒想到進屋一看,那小子竟然背對他們安安靜靜坐在榻上,異常罕見。
奶孃正在一旁疊他的小衣服,聽到腳步聲擡眼看到他們進來,連忙露出微笑,上前兩步恭恭敬敬對他們行禮。
蕭珞對她擡了擡手,笑道:“你先去歇着吧。”
“是。”
兩人悄無聲息地朝榻邊走過去,看着錚兒安安靜靜垂着頭的背影越來越好奇,賀翎胳膊肘捅了捅蕭珞,低聲道:“這小子中邪了?在想心思?”
“噗……”蕭珞忍不住笑,加快腳步走過去一看,忽然變了臉色,神情說不上來是哭是笑。
賀翎連忙大步跟過去,探頭一看,猛地大吼:“哎呦!我的祖宗!”
他們的兒子,被寄予厚望的賀錚,現在正如一團肉球似的坐在那兒,雙手捧着一隻舉起的腳丫子,塞在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咬着,聽到親爹的吼聲,嘴巴一鬆,拖着長長的口水擡起頭看着他們,眼睛亮晶晶的。
賀翎坐下去抱住他:“祖宗,你啃自己腳丫子做什麼?”
錚兒嘴巴一咧,笑起來。
蕭珞忍着笑低頭在牀上找了一遍,發現磨牙的一截小玉米梗被他扔在了角落,連忙撿起來拍拍,重新塞到他嘴裡:“咬着!”
錚兒聽話地咬住,眨巴眨巴眼看看他,又看看賀翎,也不知是不是半天沒見他們,現在特別高興,嘴巴一張,咿咿呀呀地說起話來。
賀翎抹了把臉,將他抱到腿上,擺出寵溺慈父樣,拿手指在他嘴巴上戳戳:“錚兒啊,腳丫子是用來走路的,不能咬,懂不懂?”
錚兒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張嘴啃在他的手指上。
“啊——祖宗唉!鬆口!快鬆口!”
作者有話要說:親媽表示,小九這輩子會一直幸福!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