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燈火通明,一排排風燈在烈風的吹拂下忽明忽暗地變幻着光影,映得院外值夜兵勇們身上所穿戴的甲衣鱗片也閃着淡淡的寒光。./
一陣寒風忽過,幾盞風燈隨之應聲而滅,烏雲卷蕩又遮住了天際的淡光,天地爲之一暗,倒似又回到了夜半時分。柳嬤嬤提着燈籠引路,錦瑟緊步跟隨,至主院外兩人才放緩了步子。院外的兵勇瞧見有燈籠慢慢靠近神情便是一肅,對視兩眼就攥緊了手中長矛,眼望着來人竟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這才放鬆了神態。
細望,卻見那嬤嬤身後的卻是一妙齡少女,身段窈窕,雲鬢高束,在悠忽的光影下,只見她肩削腰素,步履輕盈,珍珠白的湖綢裙裾隨着步履舒捲搖曳,映着燈影轉換着緋紅色彩。
單瞧這麼個身影竟就叫人有些移不開眼,幾個兵勇怔怔地瞧着,心裡卻在想這也不知是禹王爺自哪裡尋來的舞姬,只怕比京城最大的窯子鴻香院裡最紅的姑娘也不差了,這女人要是叫義軍那幾個土將軍瞧見還不得迷了七魂八竅,等着刀架脖頸,這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他們唸叨着,待錦瑟走近卻是一愣,只見這女子打扮竟然極爲華貴,那絕麗無雙的容顏,出塵自華的氣質,清冽含威的眼眸,叫人不敢褻瀆,方纔的齷齪想法便都去了,只覺這般女子不可能是窯子裡能養出來的。
“大膽,瞪着你們的狗眼往哪裡看呢,這是清嫣郡主,還不快行禮!”柳嬤嬤見幾人目光放肆,不由上前一步大喝一聲道。
幾個兵勇聞言一怔,顯然沒料到來人會是郡主,姚氏有女在招安上立下大功,皇上不僅賞賜了其許多寶貝,還封其爲郡主,甚至還劃了豐城一帶富饒之地爲其封地,一時間震驚朝野。此事他們也都是聽聞了的,卻沒料到這位新郡主容貌竟出衆至此。
他們愣過之後忙紛紛跪地請安,錦瑟沒吭聲只擡了下手,柳嬤嬤便道:“郡主叫你們都起來。”
柳嬤嬤言罷幾人站起身來,卻依舊擋在月洞門前,柳嬤嬤便有了怒意,道:“還不快讓開,郡主的路你們也敢攔!?”
其中一個兵勇卻躬身道:“郡主請見諒,王爺正在廳中款待慰問幾位將軍,王爺有令,閒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屬下們也都是依令行事啊。”
柳嬤嬤欲再言,錦瑟卻笑着擡手,微微上前一步,這才張開,道:“幾位小將軍辛苦,只是禹王既然是奉命前來慰問,本郡主對招安也有功勞,今日的慰問宴當也有本郡主的份兒纔是,又怎能說是閒雜之人呢?莫不是禹王殿下對皇上封賞本郡主的聖意有意見吧?”
禹王的舅舅因攪擾廖府被武英王一劍結果,武英王因此事還遭彈劾,只是後來皇上卻說那馬思忠違抗軍令,殺的好,此事方纔被壓了下去。更有,阻攔了禹王大軍進攻,大敗西路軍的也是這清嫣郡主的弟弟和表哥,這兩件事衆人都知曉,禹王和清嫣郡主有過節他們也清楚。如今聽錦瑟這話暗藏機鋒,分明是說禹王挾私報復,幾個兵勇便被質問的有些啞口無言,一時愣住。
錦瑟方纔又道:“本郡主也不爲難你們,不若本郡主在此稍等,哪位小將軍可否代爲通傳一聲?”
那高個兒兵聞言這才應命,衝同伴使了個眼色,快步去了。錦瑟瞧着幾人嚴陣以待之態,心越發高高提了起來。只是她豎耳細聽,並不聞院中有兵戈之聲,料想裡頭還沒動手,纔算稍稍安心。
此刻院子中,圍着花廳在暗處已佈滿了兵勇,他們彎腰潛伏,手中的刀刃卻在暗影中發出明晃晃的光來。那通報的兵勇暗歎一聲這清嫣郡主真是自找死路,一面腳步加快進了花廳。
花廳中,燈光盛亮,紅木大桌上擺滿了珍饈佳餚,酒香瀰漫,禹王和劉三波同坐主位,於禹王同來的禮部右侍郎吳大人,袁虎等三位義軍將領陪坐,觥籌交錯,氣氛和諧,顯已酒過一巡,劉三波黝黑的面上已浮起紅痕。.....
“能和孝南王這樣氣魄膽識皆少見的英雄同朝爲官,本王實在很期待,來,本王再敬孝南王和諸位將軍一杯。”禹王說話間再次舉杯。
禹王不過比完顏宗澤大三歲罷了,長着一張剛棱的北方面孔,鼻樑高挺,五官分明,劍眉下生着一對桃花眼,眼角帶笑,脣角邊亦生着笑紋,一片隨和爽朗之態。
見他極是熱情親和,劉三波也笑着再度舉杯,轉瞬衆人已再次杯乾酒盡。禹王朗聲而笑,示意婢女斟酒,這才略略側身聽了兵勇的稟報。
知曉竟是錦瑟來了,他泛着笑紋的桃花眼便微微眯了起來,滑過一絲冷芒。
因西路軍大敗,他遭受世人嘲笑奚落不說,還被父皇臭罵了一頓,足足在乾元殿跪了三個時辰,此事皆拜廖意和姚文青所賜。他丟盡了人,反觀完顏宗澤,不僅立了不世功勳,如今竟然招安義軍一事也叫他這個當弟弟的做成了,他豈能甘心?
錦瑟和完顏宗澤的關係他已瞭然,有錦瑟這層關係在,劉三波等人若活着,將來便都是完顏宗澤的助力,此番費盡心思勸服父皇對劉三波等人下手,一來可以剪除將來的敵人,削弱太子和完顏宗澤的勢力,二來,也能給完顏宗澤一個下馬威,令他威信大掃,三來,劉三波等人一死,臨關必定生亂,而如今負責臨關整編義軍的正是完顏宗澤的得力愛將。
他雖是奉命而來,可父皇此刻卻不能公然殺害歸順將領,故而此事需得秘密進行,他不過是奉了父皇口諭前來。有完顏宗澤在他便不可能辦成此事,他這才費了心思將完顏宗澤引開,只要完顏宗澤回來之前劉三波已命歸黃泉,他便爲父皇除了心病,立了一功,完顏宗澤就算再氣恨也已沒用。
而這清嫣郡主本便和他有過節,他念着正事要緊,這纔不欲理她,誰知她竟自己尋上門來,她一個女人料想便是在這裡也翻不起什麼浪來,如今劉三波等人酒已進肚,只怕轉眼藥效便會起作用,外頭兵勇已擺下大陣,局勢已定,清嫣郡主既要自己尋刺激,便叫她來又有何妨,他也正想見見,到底是什麼樣的狐媚子能讓他那六弟迷得沉醉於溫柔鄉而不能自拔。
完顏宗璧想着便收斂了面上的銳鋒之色,朗聲一笑,道:“既然是清嫣郡主到了還不快請進來,這外頭寒風嗚咽的,怎能叫郡主在外頭受凍,快請!”
小兵應聲而去,完顏宗璧已衝身後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悄然退出,一個手勢潛藏在花廳外暗處的兵勇們便悄然隱藏退後了。
“郡主請。”
很快地,花廳外傳來婢女的聲音,隨之是門簾挑起和垂落的聲音。完顏宗璧盯向門口方向,透過薄紗屏風卻見一個纖弱的身影盈盈而來,蓮步輕移無聲地繞過屏風,麗影乍現。
一身鵝黃色的繡花右衽小襖,珍珠白的湖綢百褶裙,石榴紅騰金絲牡丹的主腰束着盈盈一握的纖腰,白嫩如玉的臉蛋,淡抹胭脂,兩腮紅潤如雨後瓊花盛開,籠煙眉似畫非畫,流盼生輝的眼眸,黑曜石般盪漾着令人迷醉的神韻。頭上倭墮髻斜插百蝶穿花金步搖,步履輕動,流蘇下垂着的數只銀翅蝴蝶如圍着她翩翩起舞一般,好不惑人。
完顏宗璧早便料到錦瑟必定容顏出衆,然而卻也不想她竟會是如此的傾國傾城,他先前見過的那些貌美江南女子和她一比竟皆淪爲了庸脂俗粉。他微微一怔,桃花眼便眯了起來,其間有不明的光芒閃過。
“姚家妹子來了,快……快坐。”袁虎見錦瑟到了,率先笑着起身。
錦瑟目光在桌間一轉,見衆人都無事便鬆了一口氣,聞言她笑着衝袁虎點頭方纔瞧向完顏宗璧,盈盈一俯身見了禮。
完顏宗璧笑着起身,竟是站起身來,欲親自扶起她來,錦瑟卻已笑着起身。完顏宗璧勾脣一笑,揮手令婢女加了座位,錦瑟謝過便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
大錦女子一向規矩大,無不遵循男女大防,見錦瑟不僅進了花廳,竟就這麼坐了下來,面上甚至還掛着溫婉淺笑,完顏宗璧便更弄不清她是什麼樣的女子,今次又是爲何要來這裡了。
他怔了下,待錦瑟盈盈的目光望來這才朗聲一笑重新落座,道:“怨不得父皇贊郡主是女中巾幗,建功立業不遜於男子,今日一見郡主果真和尋常女子大不相同。”
完顏宗璧這話似贊實卻隱含譏諷,桃花眼眯着盯向錦瑟,目光如狼,叫人覺着有些不舒服,錦瑟和他對視一眼,卻羞赧一笑垂了頭,道:“王爺見笑了,王爺代皇上賜宴慰問大家,臣女承蒙皇上厚愛,自然是想來和劉大哥幾人共同感受皇恩之浩蕩的,王爺賜座,自不會辭。”
聽她這般說,又見她低垂的脖頸都緋紅了起來,完顏宗璧卻又一愣,隨即便譏誚一笑,眼眸中輕蔑之色一閃而過。方纔錦瑟剛剛進來時,他分明舉着她身上有股不同尋常的銳氣,又覺她的眼眸清亮幽沉,只洞人心,又想着她突然來此,他便懷疑她是察覺了什麼。如今瞧着,還是他高看了她,一個十多歲的閨閣女子,能有多大的見識。原來是趕着來出風頭,生怕皇上忘記了她的一份功勞罷了,想來也不過是憑着難得的姿色才迷倒了六弟那毛頭小子。
他想着,錦瑟卻在和他說話時已匆匆地自桌下往劉三波的掌心中塞了一張字條,接着若無其事地自婢女手中取了酒壺,親自爲自己和完顏宗璧各斟酒一杯,接着舉杯道:“王爺不辭辛苦代皇上前來慰問大家,臣女先敬王爺一杯。”
她說着已素手執杯向完顏宗璧示意,今日的酒壺皆是特製,裡頭別有乾坤,實放着兩壺酒,扣動機關控制左右兩壺中酒水流出。婢女倒給劉三波和袁虎四人的酒水中皆下了蒙汗藥。
只待藥效一起便會有潛伏的兵勇衝進來將其四人拿下,劉三波是今日非死不可的,袁虎三人卻要看他們是否識擡舉。他們若然服軟,肯作證劉三波這個義軍頭領是患病而死,朝廷自然會留他們一命,若他們不識擡舉,那便一併料理。左右如今大局已定,史都是勝利者所著,父皇也不怕因此等小事被謾罵。
如今錦瑟給他斟的這杯酒可是有毒的,完顏宗璧盯着那酒杯怎會用酒?他這廂遲疑着,那邊劉三波已悄然看了錦瑟塞給他的字條,見上頭寫着“有伏兵”三字,登時一愣,接着他暗自用力,果然覺着身子不妥,渾身虛乏無力,一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忙衝袁虎幾人暗打手勢。
這些日,完顏宗澤對幾人是極好的,眼見京城在望,他們也早失了戒心,完顏宗璧又表現的親和熱情,加之酒宴上他們並未發現任何不妥,這便中了招,如今驚醒過來,怎能不慌。要知道這次跟隨他們的也只有一支不足百人的義軍隊伍,這會子他們毫無防備,他們死在這裡,那邊兄弟們也不會知道。更爲可怕的是,他們此刻渾身乏力,只怕一會子藥效愈大便連坐都坐不穩了。
袁虎幾人面上力持鎮定,交換着眼神,錦瑟見完顏宗璧不肯端起酒杯來,卻笑了,道:“怎麼?王爺不肯給臣女這個面子?”
完顏宗璧聞言抿脣一笑,他不喝這酒,便什麼都瞞不住了,索性現下藥效應已上來,這藥效人愈是動作便欲發作的快,任是他們在戰場上再勇猛無敵,此刻也只能無聲無息地任他宰割,萬不會驚動外頭的那隊義軍。
完顏宗璧念着這些,執起酒杯正欲發令,錦瑟卻突然先發制人,她手中執着的酒杯竟然猛然一傾,登時拿杯酒便盡數朝着完顏宗璧的雙眼潑去。
完顏宗璧何曾料到錦瑟會有此舉,一時間被酒水潑濺了個正着,有些酒還衝進了眼眶中,火辣辣的,他驚呼一聲眼睛本能一閉,然而就在這時,錦瑟竟猛然抽出了他斜跨在腰間的佩劍,寒光陡然一閃,鏘聲不絕。
完顏宗璧亦是從小習武,亦上過戰場,真刀真槍地拼殺過,此刻縱然閉着眼睛也已明白髮生了什麼,他睜開眼眸,同時迅速起身,一腳飛起便往錦瑟的方向踹,大喊一聲,“動手!”
然而他那一腳並未踹上錦瑟,只因他身邊另一側的劉三波在錦瑟拔劍的同時也已拼盡氣力抱住了他,用力往後帶,等他掙扎開鉗制時,錦瑟已到了他的身後,手中的寒劍正成功橫在他的脖頸上,而那邊,袁虎等人也已控制了吳侍郎。
完顏宗璧埋伏在院中的兵勇們衝入瞧見的正是這一幕,衆人皆愣住了,接着才兵刃相向,一隊箭兵挽弓對準了錦瑟幾人。
應付這種場景顯然劉三波等人比錦瑟有經驗,劉三波一聲大喝,道:“都退後,小心你們的王爺!”
他言罷,袁虎三人已趁着兵勇們不敢有所動之時便提着最後一絲力氣踢翻了桌子,將圓桌面卸下來。
完顏宗璧此刻恨透了錦瑟,一雙眼睛已燒成了血紅之色,他一眼便知劉三波幾人要做什麼,登時便怒聲道:“她不敢對本王怎樣的,放箭,快……”
他的話尚未說完脖間便是一股銳疼,接着有溫熱的血流下,然後是錦瑟含笑的聲音,“王爺最好老實一點,我頭一回使劍,可沒有準頭,真不小心殺了王爺,即便我姚家滿門給王爺陪葬卻也換不回王爺的性命了,王爺說是不是?”
完顏宗璧簡直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他根本沒料到錦瑟真敢動手,一時間身子僵直再不敢動,面上神情卻陰厲猙獰了起來,很不能將錦瑟給碎屍萬段。
那些兵勇皆是完顏宗璧親信,見他脖頸上有鮮血涌出來哪裡還敢放箭,就這一會子功夫袁虎幾人已將桌面卸下來,滾至錦瑟身前,齊齊躲在了後頭,這會子功夫他們已是渾身癱軟,再不能動。
完顏宗璧見此恨得更是咬牙切齒,冷聲又道:“敢對本王動手,你真以爲有六弟護着便連造反都沒事?”
錦瑟聞言推了下劍鋒緩緩笑了,揚聲道:“王爺口口聲聲說奉皇命來慰問迎接孝南王,如今這般忤逆皇命,意圖殺害對朝廷忠心的有功之臣,敢問王爺這是何故,王爺這纔是謀逆造反吧?!”
完顏宗璧氣得身子發抖,可也知道萬不能說殺害劉三波乃是奉了皇命,他若這般說了,今日即便是完成了任務,皇上也不會饒了他。若是完不成任務將會更糟糕,皇上只會治他個假傳聖旨之罪,這個罪名他可擔當不起啊。
這清嫣郡主好生厲害,分明是早料到了皇上不會下明旨,這纔敢如此囂張,竟是一口咬定了殺害劉三波是他完顏宗璧自己的意思。是他太過小看這個女子了,可顯然這個認知來的太晚了。
完顏宗璧懊悔不已,雙拳緊握,卻依舊冷聲道:“沒用的,六弟一時半會趕不回來,這院外已佈滿了本王的兵馬,你們已是砧板上的肉,逃不出去的,本王倒要瞧瞧你是否真敢殺死本王,要知道本王真死了,今日你們便也全完了。”
他言罷竟就不管不顧地往前邁步,也在此刻外頭突然響起了喧囂聲和喊叫聲,聲聲震耳竟是往這邊擁來,錦瑟笑了,道:“看來王爺此言說的過早了,我們的援兵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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