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去內務府領東西的時候, 不出意外的,唐凌果然見到宜常在身邊的那個奇怪宮女。那人依舊是一副內斂的裝扮,低眉順目, 厚厚的劉海兒基本上遮住了大半個臉頰, 那處醜陋的膏藥彷彿一條毒蛇般牢牢盤踞在她臉上, 看上去甚是淒厲可怖。
喬宇送唐凌走出的時候, 見她一直盯着那個宮女看, 不由得微微苦笑,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現出。他幫她把新分配的幾匹上等綢緞搬了出來,輕輕地開口道:“那人你認識的。”
唐凌的心不由自主的向下沉去, 眸光閃動,一挑柳眉, 儘量把聲音壓到最低:“你是說, 秋月?”
喬宇無聲頷首, 在唐凌快要走出他視線之時,他忽然疾步跟上, 手微微擡起,像是要撫上前頭那人的肩膀,不過很快又縮了回去。
唐凌聽到了動靜,轉過身來。她看到喬宇追了過來,見其蒼白的面容上現出些許可疑的紅暈來, 額前隱隱見汗, 心下不由得一怔, 於是便面露詫色道:“怎麼了?”
陽光溫暖宜人, 照在眼前男子的臉頰上, 忽然就添了一抹生動的顏色。微風送,微微揚起了喬宇的衣襬, 他整個人靜立在原地,就那麼癡癡地瞅着唐凌,從眼角處漫延開來的濃濃的心疼和眷戀。醞釀了半晌,方沒頭沒腦的吐出一句:“宮裡,一切小心。”
唐凌從他的神情裡讀出了來自心底的關切之意,心頭不禁一軟,便柔聲開口:“好。”
“無事了,你回罷……”喬宇說完這句之後,轉身離開。往前走了不過幾步,他心頭一顫,再也挪動不了一步,於是便悄悄止住了腳步,微微轉過頭。待看到她的身影繞過前頭的假山和一汪碧潭,確確實實已經瞧不見了,他這才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喉嚨發癢,他吭吭哧哧的咳了幾聲,便掏出隨身攜帶的絹帕拭了脣,隱約有血絲出現在那上頭。他卻如同見慣了般,並未有絲毫的動容之色,只是將絹帕收拾好攏入懷內,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返回。
在宮內,隱約可見盎然的春意。即使料峭的朔風還未完全褪去冬日的嚴寒,即使空氣中還未完全消失掉那滲入骨髓的冷意,但是確實能夠看得出來,春天的腳步,已經不知不覺地臨近了。沿着這宮內行走,不時地可以看見那狀似枯槁的枝椏上漫延出一絲一點的綠意,雖然並不明顯,但是明眼人依然可以窺出一二。偶爾有幾簇明豔的迎春花悄悄爬上藤蔓,綻放出一片盎然之境,甚是令人由身到心都不由得爽快了些許。
唐凌跟着那個宮女走了不久,那人忽地頓住了腳步,轉過身,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腔調說道:“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聽了她的聲音之後,唐凌眉頭攢緊,心突地一沉,有些訝然的抿了抿脣。她的喉嚨像是受了極嚴重的傷,說出的話也不清不楚的,不過卻還是使人勉強能夠聽得懂。唐凌邁開腳步向前逼近,瞳孔如針孔般縮緊,沉沉開口道:“你是秋月,對麼?”
那宮女身體微微一顫,很快便恢復了鎮定如常。她的頭依舊保持低着,厚重的劉海晃了晃,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她起伏不定的情緒給帶的。
她的默認,使唐凌更加確定,此人正是秋月無疑。曾經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卻恍如過往雲煙一般,逐漸散去。看似不留痕跡,實則在每個人的心內都留下了抹不去的滾燙烙印。唐凌心內嘆息,慢慢挪了腳步,開始往前走着。她聲音仍然刻意壓低,免得被路過之人瞧出了些許端倪去:“你的嗓子,還有你的臉,究竟是怎麼弄的?還有,你爲什麼會到宜常在身邊做了宮女?”說到此處,又想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唐凌接着補充了一句:“當然,這是你的私事,你也可以不告訴我。”
秋月跟上唐凌的腳步,心內苦苦作着掙扎,似拿不定主意該說還是不該說。她在一次去寶華寺時,正逢那裡大火,倉皇逃離之中,她救出了一位富家小姐。但是那火舌已經將她的嗓子毀了,與此同時,毀的還有她的那一張臉。那位富家小姐正是當今朝中戶部侍郎之女薛宜,她將秋月視作自己的救命恩人,於是便將其帶在身邊,選秀入宮之時便也將其帶了進來。思緒百轉千回之間,秋月忽然啓脣道:“抱歉,我不想說。”
唐凌也知她不願多談,只當自己多此一問罷了,絲毫不在意。
秋月似乎並不想和唐凌再這麼走下去,於是便冷聲道:“若沒什麼事,那我便回去了。”語畢,轉身欲走,結果唐凌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話,令她的腳步如同生了根般,再也挪動不了寸許。她有些僵硬的側過臉,脣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指尖大力的顫抖不已,聲音愈發不穩:“你……你說什麼?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唐凌知道她其實聽清了的,但是卻不介意再說一遍,“我只是說,我找到了當年害唐冰之人了。”這個句子拂過心口,就彷彿利刃一般,深深地劃過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秋月像是呆住了般,完全不在狀態。驀地,她神情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淚水翻涌在眼眶,伸手一把攥住唐凌的手腕,像是從牙縫裡硬擠出這兩個字:“是誰?”前緣往事如卸了閘的洪水洶涌而來,她的腦海裡不時閃過那張害羞蒼白的臉,她喜歡看他羞澀的笑,喜歡看他安靜的習字,喜歡看他靜靜的立在門框處。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恍若南柯一夢,夢醒之後,淚流滿面,什麼都沒留下。或許留下了什麼,例如至今仍珍藏在她懷中的那個碧青布包,那是她僅剩的回憶和僅剩的溫暖。
唐凌感到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秋月生生扯下來一般,疼得鑽心,但是她卻絲毫不動,只是靜靜的吐出一個名字:“冬梅。”
“冬梅?”秋月難以置信,喃喃開口,忽又立即反駁,“怎麼會!”
“的確是她,”唐凌努力將淚意憋了回去,吸了吸鼻子,鼻音仍然有些濃重,一字一頓的回答她,“是冬梅。”雖然她不願承認,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實就那麼赤|裸裸的展現在她眼前,醜陋齷齪得令人髮指。
秋月的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而下,脣角抽動:“你是如何得知的?”
這些爛在心底的傷疤,本不欲重新揭開,但是到了如今的這個時刻,卻不得不揭開。唐凌看向秋月,心頭一陣痙攣的疼痛,她明白只有眼前這個人,才能幫她報仇。於是她便將那晚自己的發現一五一十的告訴給了秋月,幾乎是一個細節也沒遺漏。
秋月越聽,臉色就變得越發冷凝蒼白,彷彿褪去了全部的血色,只剩下止不住的悲傷肆意漫延。漸漸地,一道殺意清晰地現出在她臉上,周身煥發的凌冽氣場令人無法直視,冷笑綻開在她嘴角,像是盛放的罌粟,狠戾之意浸透骨髓:“那好,冤有頭債有主,今日就是梅嬪的死期!”
唐凌反手拉住了她,力道極大,冷冷一笑道:“今日?你可有天時地利人和?什麼都沒有,你還準備怎麼報仇!”
秋月面色驟然一寒:“不是今日,那是何時?”
“還有上十天,就是皇家去泰山祈福之日,”唐凌面無表情,彷彿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然而那語氣,卻像極了冬季裡最淒寒的冰雪般,冷得沒有半分溫度,“依照現在的受寵程度,你家主子定會隨行,梅嬪也在隨行之列。若那時候再動手,豈不是容易得多?”
秋月低頭思忖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陰冷的笑出聲兒:“也罷,不急於一時,我暫且忍幾天。到了泰山登頂那日,她梅嬪可就休怪我秋月不念舊情了!”
唐凌不置可否,只是細不可查的點了下頭,二人隨即便分開,互相回到自己的宮中。離開的途中,唐凌專門尋揹人處走。她緊緊貼着宮牆而行,脣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不由自主的便笑了出來,笑得連胸腔都在震動,但是眼眶卻莫名其妙的溼了,似有霧氣燻蒸其上,片刻之間便模糊了視線。
她用力的揩掉眼角餘光的淚痕,換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不疾不徐的走到鹹福宮。風拂過,帶動了她鬢角的幾綹髮絲揚在空中。
剛進去,就聽到梅嬪焦急的聲音傳來:“本宮的那把鑰匙呢?誰見到了?”好些宮女在內殿忙上忙下,翻找着什麼。臉上都急出了一層薄汗,卻是絲毫不敢埋怨,只得盡心盡力的將這整個鹹福宮翻了個遍。
唐凌故作不知,只是走上前去,語帶關切的問道:“娘娘在找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她看向梅嬪的眼光,像是溜進了一條毒蛇,吐着鮮豔的紅信子。連看到這張臉,都讓她覺得無比的厭惡,恨不得衝上前去狠狠撕碎。她特別想大聲質問一句:“你用你那種令人窒息的愛,生生逼死了哥哥!難道你就不會做惡夢麼?你就不會覺得良心不安麼?”
梅嬪着急的不得了,幾欲垂淚,一疊聲的道:“一把黃色的小鑰匙,怎麼忽然不見了?”她此刻顧不得看唐凌的表情,只是一個勁的催人快找。
唐凌恢復了以往的神色,勸道:“這麼瞎找一氣也不是辦法,娘娘好好想想,那鑰匙收在哪裡了?”
“一直是本宮貼身收藏的,怎麼會忽然不見,難道是……”說到此處,梅嬪忽然恍然大悟,立即道,“那日沐浴之後,鑰匙就不見了,大約是落在了盥洗宮女那兒。來人,來人!快去給本宮找回來!”她越說越焦急,索性也顧不上假手他人,自己領了一個宮女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唐凌盯着她的背影,微微冷笑。她當然會在盥洗衣衫的宮女那裡找到鑰匙,是因爲,那晚之後,唐凌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那把鑰匙丟在了那盥洗之所。
梅嬪,你曾經既然敢做那些齷齪之事,如今的墳墓,早已爲你挖好,只待你去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