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俊起得特早。阮碧秀聽到響動,迷迷糊糊從臥室探頭出來出來一看,發現兒子已經穿得齊齊整整,準備出門呢。
“小俊,你做什麼,現在還早呢。”
“我去鍛鍊身體,保衛科樑科長答應我的,教我擒拿格鬥。”
上輩子柳俊堅持鍛鍊,身體不錯。不過並非狂熱的武俠迷,對神乎其神的功夫多少抱點戲謔的心態。樑科長能教自己幾招實用的防身術當然挺好,學不到也無傷大雅。
“這麼早,你一個小孩子出去,怕不安全。”
阮碧秀剛當上“官太太”,心態尚未完全調整過來。
住在縣革委大院內,去搞個晨練還會出安全問題,豈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沒事,讓他去吧,鍛鍊身體是好事。”
柳晉才發了話。
“那,你早點回家來吃早飯啊,不要太遲,還要上學呢。”
“哦。”
柳俊來到昨天保衛科鍛鍊的草坪,就看到樑科長帶着幾個年輕人跑步過來。毫無疑問,樑科長是軍人出身,縱算只有三五個兵,也是列隊整齊,沒有半點稀稀拉拉的感覺。將整個縣革委大院的安全交到這種人手頭,頗爲令人放心。
“樑叔叔,早上好。”
柳俊笑着給他打招呼。
樑科長臉上也露出笑容:“柳俊,你好。怎麼,真的來跟叔叔練擒拿格鬥?”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如此,我可要跟你約法三章,不然的話,我就不教你。”
柳俊心裡就是一滯,暗想不會又碰到一個周先生那樣的主吧?拼命往自己腦袋裡塞東西。讀書還則罷了,多少有些底子,這體育鍛煉可不是玩的,要見真章!特別是照部隊訓練新兵的法子,叫你做一百個俯臥撐,不能只做九十九個。
可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實逼此處,後悔也晚了,只得擺出一副“瘦驢拉硬屎”的架勢,硬着頭皮說道:“行,師父但有所命,弟子無不遵從。”
樑科長臉色嚴肅起來,先一擺手,讓幾名手下自行練習,這才認真對柳俊說道:“你有這份心,我就好好教,絕不藏私。先頭三個月,咱們練基本功,每天半個小時馬步衝拳,一百個俯臥撐,先把基礎打結實了,我再教你別的本事。”
柳俊差點當場暈死!
這這這,真叫自找苦吃啊。
“怎麼,怕了?”
樑科長嘴角露出一個輕蔑的冷笑。
柳俊明知他是用激將法,卻還是按捺不住。做了一輩子草根,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有什麼好怕的,你們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好,現在,雙腿分開,平肩,下蹲……”
……
回到家裡,柳俊汗透重衣,渾身彷彿散了架子般的,痠痛得不得了。
阮碧秀見了兒子疲累的模樣,大是心疼,嗔道:“鍛鍊身體也不是這麼個鍛鍊法。簡直就是在做苦力嘛。”
“可不是嘛,半個小時馬步衝拳,一百個俯臥撐,比做苦力還累人。”
柳俊哼哼着,在老媽面前訴苦。
柳晉才卻笑起來:“不錯,照這麼練下去,不出兩年就長成個壯小夥子了。”
“是啊是啊,那你就等着做爺爺吧,柳大主任!”
阮碧秀挖苦道。
柳晉才哈哈大笑。
柳俊懶得理會,哪有兒子才九歲就想着做爺爺奶奶的?這也太心急了些!抓過一個包子一口咬下去,腦海裡卻不自覺地浮現出嚴菲秀美的小模樣。奇怪,難道重生之後,真要換老婆?
……
張木林動作神速,短短几天時間,就把柳俊託付的事情辦妥了。方文惕在老街租了一個小小的鋪面,打起了修理店的招牌。
這一帶原本就是老街配鑰匙修鐘錶修鞋子以及修理各種傢什的聚集地,多這麼一個小修理店,毫不起眼。柳俊得到張木林的通知,正是星期天,跑去看了一下。
方文惕見到柳俊,又是興奮又有些抱怨。
“小俊,你叫我搬到這裡來,哥哥謝謝你啊。不過,你可別害我。”
柳俊不覺奇道:“方哥,怎麼叫害你呢?”
“我初來咋到,人生地不熟,開張一天,還接不到三個客人,總共賺了不到五毛錢。照這樣下去,還不得餓死?”
柳俊笑道:“原來擔心這個,沒事,你去找一張白紙,一支毛筆來。”
“幹什麼?”
“別問爲什麼,叫你做什麼就趕緊做去。”
方文惕愣怔一下,還真不敢犟嘴,拖着條殘腿,一顛一顛走了出去。也不知和誰賠了許多好話,居然真弄來一張白紙一支毛筆。
柳俊見他手裡還拿着墨水,笑道:“舉一反三,果然機靈過人。”
方文惕將東西往柳俊手裡一塞,一副看你到底要怎樣的神情。
柳俊鋪開白紙,蘸得墨濃,頃刻之間,一張小“廣告”一揮而就。
方文惕眼睛當時就直了:“修電視機?小俊,你不是開玩笑吧?電視機我連見都沒見過。”
“你沒見過我見過啊。”
方文惕嚥下一口口水:“你連電視機也會修?”
柳俊不願意在方文惕面前顯擺,只是點點頭。誰知這小子愣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這可不能開玩笑,我的小少爺,人家真拿來,你整不好,要砸招牌的。”
柳俊心裡就憋氣。你小子在紅旗公社騙人還少?人家的收音機送過來,哪回修好過?不是騙人家沒配件就是說爛到沒法修,怎也不見你的鋪子關門?
“要不,你隨便找臺電視機,全拆掉擱這,我再給你裝起來看看?”
方文惕哭笑不得,只好投降。
“好好好,你是師父,我怕了你。”
孔夫子說“人之患在於好爲人師”。這話在理。方文惕這聲師父當真叫得柳俊渾身舒坦。以前雖然也幫方文惕賺了些錢,還馬馬虎虎教了他一些無線電知識,可沒聽他稱過師父。料必還是看在柳晉才的面子上。叫公社副主任的兒子做師父有點不大好意思,叫縣裡副主任的兒子做師父,那可就是榮耀。
滿大街就方文惕這修理店打出了“廣告”,還真有效果。小半個鐘頭,就有人扛了一臺收錄機過來,叫道:“你們這裡能修電視機?”
“嗯。”
方文惕點點頭,有些底氣不足。
“那收錄機你們有一定能修了?”
儘管收錄機和電視機不是一碼事,但大致原理還是相通的,而電視機遠比收錄機結構複雜,能修電視機的店鋪自然就能修收錄機了,人家這麼推理也很合理。
那人說着,將手頭的大傢伙“砰”一聲擱到了桌子上。
我斜眼一瞥,上海產紅燈2L1400收錄機,重達13公斤,不折不扣的大傢伙,和它的主人一樣粗壯。
“喂,能修好嗎?”
“能!”
收錄機方文惕倒不怵,信心滿滿。
“不過價錢不便宜。”
“嘿嘿,只要你能修好,價錢好說。”
“行,你擱這,明天來取吧。”
那漢子打量了一下小店鋪,有點不大放心,說道:“能修的話,現在就修。我可等不到明天。要不能修,我就去找別家。”
瞧那收錄機的樣子,鍍層斑駁,有些年頭了,估計他不止修過一次。要別家能根治,他也不會找這麼一家新開張的小店。
自然,這話不能宣之於口。有客人上門,難道往外推不成?
方文惕求援地望着柳俊。
他知道柳俊的規矩,不大喜歡在人前顯擺。在紅旗公社的時候,都是他先收貨,柳俊抽空躲裡間修。心裡拿不定柳俊是不是會破這個例。
柳俊微微一笑:“修個收錄機多大的事,還用不着我哥動手,我來吧。”
“你?”
那漢子滿臉不信。
“開什麼玩笑?”
柳俊不理他,操起螺絲刀就開始拆機殼。
那漢子本來想要出聲阻止,見柳俊動作嫺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也就將信將疑地在一旁坐下來,打定主意要看柳俊怎樣拾掇這破玩意。
“修好不成問題,不過要六塊錢。”
柳俊檢查一下,開了個價。
“那麼貴?”
柳俊這個價格其實開得挺公道,扣除元件材料費,不過收了他三塊錢的手工。聽他的聲音沒有一點驚詫之意,就知道他是在裝的,以前別家收得可能更貴。裡面凌亂不堪的焊疤、亂麻似的線路和一堆烏七八糟加上去的放大,足可證明人家在黑他。
柳俊也懶得解釋,看了方文惕一眼。
“要換許多元件,你願意修就修,不願意的話也不勉強。”
說到索價,方文惕可比柳俊老到,擺出一副聽君自便的架勢。
“好,你修。”
那漢子見這兩傢伙牛哄哄的,也有心一試。
柳俊就說了幾個元件的名稱,叫方文惕去買。別看方文惕腿腳不利索,有錢賺的時候跑得可不慢,很快將需用的配件買了回來。不到半個小時,那收錄機就“嘭嘭嚓嚓”發出了聲響。
“行,果然有兩下子。”
那漢子大喜,丟下六塊錢,扛起收錄機高高興興走了。
也許是因爲星期天的緣故,也許是那張“廣告”真起了作用,這一日生意興隆,一共接了七單生意,連中飯都是方文惕幫柳俊去買來吃的。下午走的時候,柳俊兜裡足足多了十塊錢,連走路都有要飄起來的感覺。
不過柳俊還算是好的,方文惕簡直就樂瘋了,拖着一條瘸腿在小店裡走來走去,就是不肯坐一會。
一路哼着小曲回到縣革委,看見嚴菲穿着揹帶裙在小樹林裡跑來跑去追趕一隻蝴蝶,柳俊心懷大暢,不由分說一把拉住她的手,跑到大院內的小供銷社,買了兩支雪糕,一人一支慢慢舔着,手拉着手再走回去。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笑眯眯地盯着他們看。剛搬到縣革委大院不久,許多人柳俊和嚴菲都不認識,但這並不代表着別人不認識他們。
嚴主任漂亮的小女兒和柳主任帥氣的小兒子,手拉着手的場景,不知要羨煞多少人呢。
回到家裡,意外發現小舅阮成林也在。
“小舅,你來了。”
柳俊心情甚佳,笑着和小舅打招呼。
“哎。”
平日裡阮成林最怕的人就是姐夫柳晉才,如今柳晉才當了縣裡的二把手,阮成林就更拘謹了。雖說在親姐姐家裡,還是規規矩矩坐着。見柳俊進來,才露出一絲笑意。
“小舅,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們,外公外婆呢,來了沒有?”
阮碧秀笑道:“你外公外婆沒來,小舅是來交稿的。”
“交稿?”
柳俊不明所以。
“縣裡不是在搞徵文活動嘛,你小舅也寫了篇稿子,想找你爸修改潤色一下。”
阮碧秀看似是在向柳俊說話,其實不斷拿眼睛瞟柳晉才。
柳俊就有些奇怪,平日老媽可不是這樣的。
“成林,我說過了,你這篇稿子,我不能看,也不能提意見,更不能修改潤色。”
柳晉才抽着煙,很嚴肅地說。
“嗯,我知道呢。”
阮成林緊張地應着,手裡捏着幾張稿紙,都被汗浸溼了一小半。
原來是這麼回事。
徵文活動由嚴玉成審定之後,在主任會議上一致通過,以縣革委的正式文件形式下發各區、公社和縣直機關,立即便掀起了軒然大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大好機會。文件上可是寫得明白,優秀的徵文不但可以推薦上省裡和地區的報紙發表,作者也可能被借調成國家工作人員。
這在向陽縣,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若擱在以前,興許大家都還抱着些懷疑的態度,覺得不大可能有這樣的好事。但現在卻沒有一個人懷疑。要知道,如今縣裡的一二把手,就是靠寫文章破格提拔起來的。於是但凡識得幾個字的人都心癢癢的,摩拳擦掌想要大幹一場。甚至有些人明知自己肚裡沒幾兩墨水,也硬着頭皮東拉西湊地弄出一篇所謂的文章來交了上去,那是寄希望於萬一。萬一自己運氣好,祖宗顯靈,愣是被縣裡的領導看中了呢?豈不是時來運轉,一躍登了龍門?
阮成林可是正經八百的高中生,存了這麼個心思理所當然。
在一般人眼裡,小舅子寫了篇文章,找姐夫修改潤色一下,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但柳晉才作爲這次徵文活動的最高仲裁者,卻不好開這個先例。若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傢伙利用起來,向上面打個小報告,柳晉才聲譽受損還在其次,怕是會影響整個徵文活動的效果。
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柳俊馬上有了主意。
都說孃親舅大,小舅這個忙可不能不幫。
“小舅,我幫你看看。”
柳俊一邊咬着雪糕,一邊朝小舅伸出右手。
“小俊!”
柳晉才嚴厲地喝止,看了阮碧秀不愉的臉色一眼,嘆了口氣。
“關鍵不在你小舅的文章寫得怎麼樣,關鍵在於他是你小舅。如果他的徵文入選了,別人怎麼看我這個宣傳部長?”
“這麼說起來,就是成林的文章寫得再好,也絕對不能入選了?別人家裡都是朝廷有人好做官,你倒好……”
阮碧秀更是不愉,氣忿忿地道。
阮成林比阮碧秀差不多小了二十歲,柳俊知道老媽對這個幼弟的痛愛,如同大姐對自己的痛愛一般無二。
柳俊笑道:“爸,內舉不避親啊!”
柳晉才嘆道:“你知道內舉不避親,人家可未必知道。”
眼見得老媽又要生氣,柳俊忙勸道:“媽,別生氣,小事一樁!”
阮碧秀氣結,怒道:“小事一樁?這可是關係到你小舅前途的大事。你怎麼也跟你爸……”
“跟我爸一個德行是吧?六親不認!”
柳俊笑着打斷老媽。
“難道不是?”
阮碧秀氣哼哼的。
“當然不是。老爸是裁判,這怪不得他,裁判不能徇私。我是裁判的兒子,也要避嫌。可是省報呢?《寶州日報》呢?這些報紙老爸可管不着。”
阮碧秀不解:“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只要小舅的文章先在《N省日報》或者《寶州日報》上面發表出來,豈不是鐵定要入選?別人再有意見,也得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