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又問徐溪亭:“昨天有個叫胡志剛的工人,表現相當活躍,徐工對他有什麼看法?”
“哦,是電爐鋼車間的骨幹職工,是板坯連鑄段的副組長。”徐溪亭擔心沈淮對鋼鐵行業的技術名詞不熟悉,沈淮只是點着頭,要他繼續往下說。
“胡志剛雖然纔是中專畢業,不過是個很願意用腦子去做事的人,就是闖勁有些太足了,跟車間裡的管理層有些合不大來,不然直接擔任連鑄段的組長也沒有多大問題。”徐溪亭謹慎的評價胡志剛,沒有把話說得太滿。
要整頓生產,說到底還是要有人能用,之前的管理層能留下來的不多,大部分都要汰換掉,沈淮這時候手邊最缺乏的就是人,缺乏有能力、有闖勁的人。
徐溪亭對胡志剛的評價,有什麼潛臺詞,沈淮自然聽得出來,但他從不認爲有闖勁、不受領導喜歡的刺頭職工,真就不好。
胡志剛這種職工,恰恰是沈淮需要的能把水攪活的鮎魚,做事肯動腦子,那是再好不過。
九三年中專學歷,憑自身的能力做上相當市鋼廠車間副工段長的位子,說明各方面的水平都在水準之上;昨天帶頭鬧事,說明在普通職工中也有威信;實在有什麼不足,以後還可以加強。
至於徐溪亭對胡志剛有那麼一點點地不喜歡,沈淮也不以爲意。
徐溪亭今年四十五歲,是六十年中期畢業於淮海礦大的大學生。
他人長得瘦小,看上去其貌不揚,七十年代給錯誤的批鬥過,性子保守、謹慎。他顯然不會喜歡闖勁太足、鋒芒畢呈的年輕人,沈淮心裡想:說不定徐溪亭對他昨天的作爲也相當不認同吧?
胡志剛很快就拿着一套洗淨的工作服跟安全帽到廠辦來,都一羣大老爺們,沈淮就直接在會議室裡將工作服換上,略覺得有些肥大。
沈淮個子跟胡志剛一般高,但身材沒有胡志剛魁梧,將安全帽戴上,對徐溪亭、趙東說道:“我們這就直接進廠區,邊看邊說。”
沈淮又對要離開的胡志剛說道,“我目前要從鋼廠目前兩個車間及各科室各挑一到兩名優秀的青年職工,臨時擔任我的特別助理。徐工剛纔說到電爐鋼車間,推薦了你。你願不願意擔任我的特別助理?當然,這個只是臨時的職務,也不會有什麼額外的工資。”
胡志剛一時間不能理解“特別助理”是怎麼一個職務,但想想也知道“廠長特別助理”,哪怕是臨時的,即使沒有額外的工資,也都不可能是什麼壞差使。
全廠就三條主要生產線,共五百名一線工人,只有三到六個特別助理的名額,可以說是跟車間主任一樣稀缺。
胡志剛帶頭領着班組職工鬧事,是對鋼廠現狀的不滿跟憤怒,但不意味他不願意參與進來一起去改變鋼廠的現狀。
昨天聽了沈淮鼓舞人心、直接點他將的話,胡志剛也是興奮了半宿沒睡踏實,沒想到今天起早趕到工廠,跟沈淮碰上,就當即獲得這麼重要的機遇,真可謂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自然是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下來。
“行,那我們就直接去電爐鋼車間。”沈淮說道。
沈淮不能立即將管理層都踢走,在摸透鋼廠的底細之前,也不能倉促的召開職工大會,故而現有管理層還要暫時使用。
不過,爲了保證現有的管理層不暗中使絆子或給他故意的消極怠工,沈淮打算從基層及各科室,挑選一批在職工幹部裡有威信、有能力又有闖勁的優秀職工,形成一個由“廠長特別助理”構成的臨時的準管理層,以確保鋼廠在過渡期能平穩的運營下去,也爲新的管理層成型,做好準備。
在去生產區的路上,沈淮將他的想法,跟徐溪亭以及趙東溝通了一下。
“這個臨時的特別助理團隊,我會直接領導,不過要徐工你替我把關,趙東你要在裡面發揮核心作用——我會讓人在宿舍樓給你們二人準備宿舍,這段時間,就要你們二個人,像釘子一樣,釘在廠裡。嫂夫人跟明霞對此要有什麼意見,你們替我打聲招呼。”
徐溪亭跟趙東都是笑了笑。
胡志剛跟着後面,聽了心裡也熱血沸騰。
要說拖到職工大會上通過打擂臺的方式再對管理層進行換血,顯然有些不現實。即將成立的臨時特別助理團隊,將發揮什麼作用,以及對於能進入這個團隊的人,意義是何等的重要,胡志剛到這時已經能是完全能理解……
沈淮又跟趙東說道:“市鋼廠,你推薦那兩名工程師,如果他們沒有改變主意,你請他們過來給徐工面試一下。要沒有問題,也直接先從特別助理做起,先摸鋼廠的底子。其他市鋼廠願意到梅溪來工作的人員,確實有能力,又有水平的,可能沒有辦法一下子放到重要崗位上去,但過來的工資,我可以承諾在市鋼廠的基礎上加一倍。”
趙東笑道:“之前徐聞刀跟潘成,是有些猶豫,不過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後,就連夜摸上我家的門,也跟徐工見過面了。”
“徐工都跟他們見過了啊。”沈淮對趙東推薦的徐聞刀跟潘成都很熟悉,但又不能表現得跟他們很熟悉,還是裝作尊重徐溪亭的樣子,問道,“徐工認爲他們能否勝利特別助理的角色。”
“他們都是熊文斌當廠長時,帶出來的大學生,有能力,有水平,在市鋼廠也是基層骨幹。”徐溪亭雖說不清楚沈淮爲什麼對趙東這麼信任,倒也不得不承認,沈淮挑人非常精準,包括趙東在內,徐聞刀、潘成都是市鋼廠基層最有潛力的人才,只可惜他們在市鋼廠得不到重用。
“徐工認可,那就行。”沈淮轉頭就吩咐趙東,“你等會兒就通知他們兩人直接到廠辦來見我。”
趙東、徐聞刀、潘成等人,作爲國內八十年的大學生,有技術、懂管理,又有豐富的基層經驗,但在市鋼廠得不到重用,可以說跟他們性格耿直、講原則、不妥協有關。
在社會上,這些人可以說不夠圓滑,不通人情世俗。
不過,一座現代化的大型企業,真正的適合做生產管理的,也只有這些在品格上有堅持、不妥協的人。
也只有這樣的人,纔有可能把管理一絲不苟的做起來,才能爲企業真正的創造有價值的貢獻。
現在東華市的整體環境不行,使得這些人才難得出頭之日,也沒有管理上水平的外資或合資企業等就業渠道供他們流入——這樣也好,沈淮想到把他們拉到梅溪來,阻力還能小一些,不然憑梅溪這麼一座破廠,憑什麼把一流的人才請進來?
也是在這一刻,徐溪亭才更深刻的認識沈淮做決斷的果斷。
當然這個也跟沈淮昨天逼得市長都低頭的強硬姿態有直接的關係。
他現在要是不怕鋼廠崩潰掉,就是把鋼廠的整個管理層清洗掉,也沒有人敢說個“不”字,何況他現在只是從市鋼廠請三個真正有能力的人進來加入準管理層?
什麼樣的獅子帶領出什麼樣的團隊。
徐溪亭即使是個保守謹慎的人,這一刻也有着做一番事業的熱血往外涌。
沈淮與徐溪亭、趙東、胡志剛去的電爐鋼車間,是梅溪鋼鐵廠眼下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生產線。
很可惜,這條線的運行非常差。
由於技術力量缺乏跟管理上的嚴重滯後跟僵化,這條線幾乎七成的產能潛力都沒能發揮出來。
以兩座四十五噸級電弧爐爲核心,加上前置處理、精煉爐、板坯連鑄機等工序設備設置在內,加上前中後三段的爐料、鋼坯以及鋼材倉儲場地,整條生產線鋪陳開來有一里多地。
站在生產區的二道門前,看着連接生產鋼鐵長廊以及高高聳起的煉爐,現代鋼鐵工業的魄力盡情的展現在眼前。
可惜的是,這隻徒有其表,內中盡是敗絮。
當年梅溪鋼鐵廠引進電弧爐連鑄生產線時,正是國內鄉鎮企業發生的高潮期。受種種刺激,縣鎮,包括東華市,也不管能不能消化,就拍腦袋決定上馬國外八十年代初才成熟起來的先進技術。
市縣在貸款上都給了有力的支持,一次就從多家銀行貸出近五千萬元的資金來。在九零年之前,東華市對鄉鎮級的企業,就沒有這麼大的支持力度,在全省來說,也極爲罕見。
沈淮當初就作爲技術骨幹,給梅溪鋼鐵廠借調過來,參加爲期三個月的設備安裝調試,對這條線的情況很清楚。
即使過去三年了,這條生產線的技術水平,在國內還是一流的。
只可惜,神兵利器再鋒利,沒有會使刀的人,也白瞎。
這條生產線,需要一百二十到兩百名培訓合格的專業工人,就能運行起來,達到人均年產三百噸鋼的高生產率水平。
而如今,梅溪鋼鐵廠在這條線投入的一線工人接近三百人,但真正懂技術的專業工程師,就徐溪亭寥寥幾人,生產安全的管理也相當的滯後。
在嚴峻的生產安全壓力面前,以徐溪亭謹慎的性子,也根本就不敢把產能開足。
沈淮在廠辦跟徐溪亭、趙東談了許久,這會兒到生產區,離上班時間也很近,一線工人也陸陸續續的到崗。
經歷昨天的事,一線工人情緒很高,但情緒高未必就能把事情做正確。
沈淮走進板坯連鑄工段,現在生產線還沒有運轉,二三十名工人,能照規章穿戴好工作服、勞保鞋、安全帽的工人不足半數。有人甚至穿着棉拖鞋站在扎機前,還有菸頭堂而皇之的躺在地面上;板材及器械堆放混亂,地面上到處都是油污。
徐溪亭能感覺到沈淮精於生產管理,因爲他鎖着眉,雖然不吭聲,但目光每掃一處,都是生產管理上所存在的嚴重缺陷——徐溪亭雖然不負責生產方面的管理工作,但作爲副總工程師,也將要給沈淮提拔爲全廠技術的總負責人,無形之間還有一股壓力叫他難以喘氣。
幾個副廠長也是趕到廠辦後,知道沈淮早上進廠有一段時間了,不敢馬虎,還彼此檢查有無漏洞,趕到電爐鋼車間跟沈淮匯合。
看着幾個副廠長進工段,沈淮站在那軋機前,看着他們走過來,對着當中一人說道:“作爲管理者,首先要一絲不苟的遵循生產規章制度,你,去把辭職報告交到我辦公室來。”
經歷昨天的事情之後,誰敢在沈淮面前再馬虎?
他們進廠區之前,還彼此檢查過,確保沒有毛病可以給沈淮挑刺纔過來,哪裡想到剛見沈淮,就給指責不遵生產規章制度,給強令辭職?
給沈淮當衆拎出來強迫辭職的副廠長,當即傻在那裡,臉漲得通紅,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裡犯錯了。
過了半餉,纔有人看出來,扯着他的衣袖,指他的鞋:他進廠區之前,沒有把皮鞋換成勞保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