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宣華帝爲了後宮這些繁瑣事務弄得頭大一圈時,崔皇后已經在大將軍府過上快活的日子了。崔恩華特別喜歡這兩個外孫,尤其對還在襁褓中正等着自己給取名字的二皇子,更是愛不釋手,一個鐵血漢子,還學會了換尿布跟擦澡,用崔夫人的話來說,當年崔若平剛出生的時候他都沒這麼上心過。
崔皇后心中卻知道父親爲何如此。她未出生便註定入宮爲後,父親一直因爲此事感到愧疚,大皇子他是不敢靠近的,畢竟於情於理,大皇子都是中宮嫡子,日後只要不犯太大的錯處,那個位子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可二皇子不一樣,上頭有個大皇子,他的人生就可以自由一些。
父親是把對自己的愧疚全轉移成了愛,傾注到了二皇子身上。
宣華帝一不在,整個大將軍府就都和諧了起來,就像是沒有入宮前那樣,崔皇后早晨醒來,一家人用過早膳後,她就去書樓看書,崔家雖然是武將世家,但從來都沒有放鬆過對子女的教育,府中還特意建了書樓,崔皇后幼年的時候便是在這裡接受外祖九齋先生的教誨,和兄長以及鄧銳一起慢慢長大。
只是現在今非昔比,外祖也不知雲遊到了何方,幾年了,除了偶爾捎個口信回來之外基本上沒有他的消息。
大皇子不樂意跟崔恩華在一起,他留在大將軍府最大的目的就是守着崔皇后好麼!用冒牌貨的話說,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撬牆角的人會是誰!所以無論如何,就是死他也不離開崔皇后一步!
崔皇后把他放在書樓靠窗的榻上,給了他九連環讓他一個人玩,然後在書架之間走動,想找本書來看。只可惜這裡的書大多她已經讀過,有些甚至倒背如流。身爲一國之母,肚子裡必然要有些墨水,沒有人知道,只是爲了談吐氣質,她便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順手抽出一本年少時讀過的書,翻開扉頁,隨意看了看,上頭還有她的批註。那時候的字稍顯稚嫩秀氣,一看便是很小的時候了。崔皇后緩緩地撫着書皮,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透過書架看去——鄧銳便在對面,恰好也抽了一本書。
兩人隔着書架對視了幾秒,崔皇后先打破僵局:“鄧將軍。”雖然是在家中,雖說衆人都是家人,但她和鄧銳畢竟不再是當年的少年少女,哥哥妹妹的也實在叫不出口,還是叫鄧將軍好些,再說了,崔家人將鄧銳當做一份子,可他仍然不姓崔,身上流的也不是崔家人的血,距離還是要保持的。
良久,鄧銳纔回應她說:“……好久不見了,渾姬。”
崔皇后被他這一聲渾姬叫得眼眶發酸,藉着低頭的動作來掩飾,順便扭頭看了一眼大皇子,小傢伙背對着他們貼在牆上已經睡着了,還發出細微的鼾聲。她心裡稍稍放鬆了些,這裡不是皇宮,是崔家,銅牆鐵壁的崔家,沒有任何人能傷害到她的家。“是好久不見了,但是鄧將軍你仍然是意氣風發,更勝當年別離時。”
鄧銳烏黑的眼睛裡閃着深沉的光芒,崔皇后看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即便是在少年懵懂的時候,他也是溫和而剋制的。男女七歲不同席,當他們懂得男女之防後,就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親近了。
“我老了。”
崔皇后本來想笑,他不到而立之年,正是男子豪情萬丈的時候,如何能說老了?可是當她擡眼看進對方眼睛,卻着實發現,他是真的老了。
即使身體仍然年輕,但他的眼睛透着死水般的波瀾,眸色深沉的讓她看不懂,只覺得有一股悲傷的淒涼迎面而來,然而在崔皇后的記憶中,鄧銳不是這樣的。他是高風亮節的君子,勇敢又堅強,正直又善良,可現在的他卻像已活了幾百歲,再沒有什麼能勾起他心中漣漪。
“你怎麼了?”崔皇后關心地問道。“可是身子不適?要不要——”
“我很好。”鄧銳輕聲打斷了她的話,看向睡着的大皇子,“你好嗎?”
崔皇后歪了下頭道:“我有什麼不好的。”她實在是不懂對方爲何這樣問。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命運,所以很多事情還沒來得及發生就已經被剋制住了,他們之間發乎情止乎禮,什麼逾矩的事情都不曾做過,他們都知道她的未來早已註定好,既然入了宮,當了皇后,那麼這輩子自由就不容自己擺佈,這不是默認的事實嗎?
“皇上,他對你好嗎?”鄧銳又問了,“你還想出去走走嗎?”
崔皇后往後退了一步:“本宮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她變了自稱,便是要和他劃清關係了。鄧銳眼眶酸澀,崔皇后轉身想要走去將大皇子抱起來離開,雖說這是大將軍府,可她身爲皇后卻和外臣獨處一室,即便無人知曉,她也問心有愧。
只是她走了不到兩步,鄧銳輕輕地,卻又顯得沉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如果你會死,你願意跟我離開嗎?”
他繼續說着,描繪出了一幅他們少年時經常期盼幻想的畫面:“天南海北,塞上西域,我都陪你去看,大漠孤煙,水墨江南,我陪你走遍,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看風土人情,看山川河流……”
“鄧將軍慎言!”崔皇后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是從自幼銘記忠君愛國的鄧銳口中說出來的。“你怎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什麼是我的道?皇上?社稷?若是保護不了重要的人,我要這道又有何用?”
崔皇后心裡震撼不已,不知爲何,她竟無法直視鄧銳的眼睛,只因爲那雙黑眸裡充滿了苦痛與悲傷。“你到底怎麼了……”
“假使你會死,假使崔家人都會死,你也不肯走麼?”
“崔家祖訓便是忠君愛國四字,若是馬革裹屍,爲國捐軀,那便是死得其所。可若是因爲會死便恐懼逃離,本宮如何對得起名字中這個崔字?”認定鄧銳是想不開,崔皇后放柔了聲音,她嗓音柔和悅耳,無比堅定。“世人皆有自己的道,不忘初心,便是我崔家的道。”
鄧銳閉上眼,他伸手抓住一邊的柱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撫他惶恐的內心。“我早知道,我早知道……”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或重如鴻毛,或輕於泰山,我崔家問心無愧,便是要死,也死的光明磊落。”崔皇后認真地說,恐鄧銳又鑽牛角尖,寬慰道:“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以後的事情尚未發生,我們要把握當下不是麼?”
她擡腳欲走,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當今皇上雖然偶有不着調,卻也算得上是個明君,崔家忠心耿耿,即便他心中忌憚,待到爹爹平定鄰國,也會將兵權主動交還,待到那時,崔家自然不再是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本宮覺得,你想得太多了。剛回京不久,還是回去好好歇歇。”
“渾姬。”鄧銳又叫住她,崔皇后不解地看過去,他直截了當地問:“我再問你一次,倘若能再回到當年,你我兩小無猜,你尚未入宮,我若是提出願意帶你走,你可否會點頭?”
崔皇后想都沒想就搖頭了:“不會。”
她不會走。
她走了,置先帝聖旨於何地?置皇家顏面於何地,置崔家百年聲望於何地,置滿門性命於何地?她的確是不想入宮,也的確是想天南海北的看看這個天下,但有舍纔有得,她捨去自己的心願,換得父兄安寧,換得皇上信任,換得崔家太平,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早知道的。
他早該知道,無論問多少遍,她都是這樣的回答。從一開始,崔如安就是崔如安,從來都沒有變過啊!鄧銳眼眶泛紅,他只覺得一顆心似是被撕裂成了千萬片。
他這輩子跟崔如安沒有緣。
上輩子,也沒有。
可是他什麼也不能說。
崔皇后出神地看着鄧銳踉蹌離去的背影,低頭看了看他站的地方,地面上有溼潤的痕跡,他方纔……哭了?
崔皇后從未見過鄧銳落淚,從來沒有。他自小便天資聰穎,受外祖喜愛,一心教導,讀書刻苦,練武認真。可兄長性格頑劣,導致他經常背黑鍋,有時候被罰跪,被冤枉,可他從來沒有哭過。
唯一一次看到鄧銳的眼淚,是崔皇后六歲那年,兄長偷偷帶她爬牆頭出去玩,鄧銳在下面接她,沒有接準,崔皇后摔折了一隻胳膊,當時就倒地上爬不起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鄧銳哭。
可是現在,他又哭了。
那兩滴淚,隱忍而剋制,藏匿着一個男人兩輩子不能出口的愛慕,讓他從頂天立地忠君愛國的將領變成想要自私一回的凡人,但最後他知道,他什麼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