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修微笑點頭:“是。”
二十年前,雲耀華與韓月剛在大昭成親不久,雲耀華忽然接到任務要前往建幽並長期駐留。韓月不願常年獨守空房,索性自告奮勇陪同前往。有着類似情況的女眷還不在少數,畢竟,誰都不想夫妻長期兩地分居。
然而男子的假身份早已安排好,都是所謂“最後一戰”的倖存將士。女眷的身份就不能這麼安排了。一兩個女兵女將、隨軍女眷還好說,哪有軍隊裡幾乎一半都是女人的?
於是,只能給韓月等人另外安排身份。
雲耀華等男子的假身份有高有低。按照“最後一戰”的真實出戰名冊,一些地位低的,就頂替了那些原本就無父無母無家無族的身份。他們的女眷也好安排,只要在戶部檔案中找出一些全家失蹤的記錄,找出其中女子的身份來頂替了便是。
然後,男子“凱旋歸來”,憑“軍功”升官封爵,迎娶“戰爭中偶遇的孤女”,“成家立業”。
而地位高的,就稍微難辦一些。比如雲耀華,是監視者之首,需要在明面上掌控建幽國的兵權。明面上要做得像樣,自然不能隨便找個人,就讓建幽先皇封爵授官。做戲要做全套,做得那麼假,太容易引起懷疑。
正好“最後一戰”的名冊中,也有適合的人選。
建幽雲家長房嫡次子。
這雲家的家世,正如雲溪以前瞭解的那樣,世襲罔替護國公的爵位,又代代位及將軍,有護國將軍府的稱號,歷來掌管着建幽國接近一半的兵權。
除了護國將軍,雲家其他子弟也多以從軍爲志向,少有例外。但在二十年前那一代,雲家子弟大多死於大昭軍隊之手,一時竟男丁稀少。到了“最後一戰”時,竟只剩下長房大老爺、長房大少爺、二少爺、五少爺四人。
當然,這四人最終也死在了“最後一戰”的戰場上,成了可供大昭人選擇頂替的假身份。
對雲耀華來說,頂替任何一人都沒有區別,因爲其他三人都會被標註爲陣亡,他會成爲雲家最後的男丁——雖然是假的。而年紀最小的嫡次子,與雲耀華的年紀最相符。當時雲耀華十七歲,此人十六歲。雲耀華便選擇了頂替他。
在大昭的示意下,建幽先皇讓雲耀華繼承了雲家的爵位,又擺出武官稀缺、需要重用人才——也就是一個人當幾個人用——的藉口,將當時建幽國內地位最高的武將,也就是雲耀華,封予了“護國大將軍”的名號,統領各軍,執掌全部兵權。
如此任務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雲家長房嫡次子,原本還未議親。雲耀華將他頂替之後,爲了安排韓月的假身份,就假裝提出要開始議親。當然,他的計劃就是“議親”時相中韓月,然後在建幽人面前再娶韓月一次,定下夫妻之名。
恰逢皇子太傅府的嫡女病亡,這身份和雲耀華的假身份門當戶對,便安排韓月去頂替了此女。
到這裡,一切都還在計劃當中。
直到跳出來一個周淑媛。
雲耀華議親,雖然心中目標早已定下,卻還是要走個過場,在建幽勳貴名臣世家中亮相一圈。這一亮相就惹了麻煩,他被右相府的嫡女周淑媛給看上了。
原以爲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畢竟雲耀華是男方,不管對方怎麼暗示,自己不去提親也就是了……
結果證明,雲耀華這想法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
右相家歷來陽盛陰衰。別人家都是稀罕兒子,他們家卻是兒子多得不值錢,女兒卻只有周淑媛這一個,集全家寵愛於一身,寶貝得很。周淑媛從小被寵壞,看上什麼就不依不饒非得得手,偏偏還有這麼一個得力的家族願意助她,早已養成了她不知退讓的習慣。
再三暗示雲耀華“我家周淑媛看上你了”,卻發現對方毫無反應。右相府便主動出擊:邀請雲耀華來做客、喝酒灌醉強行留宿、傳出壞了女兒家清白的謠言、朝堂上給雲家施加壓力……
爲了避免影響任務,雲耀華不得不想辦法息事寧人。先是說明自己已經與皇子太傅家的韓月定親,如果周淑媛一定要嫁過來,不如冠以平妻的身份。後來,又讓步,提出周淑媛當正妻,韓月當平妻。然而右相府都不予接受。
最後,韓月實在不忍看他如此爲難,主動提出願意當他的妾——反正本來就是假身份而已,何必那麼在意名分。
於是就有了雲家後來的狀況。
雲耀華納了韓月,卻依然以正妻之禮待之。對韓月生下的孩子,也當作嫡子嫡女來教養。而大夫人周氏,雖是正妻,卻從不得夫君的歡心。
“其實根本就不是‘當作’正妻,‘當作’嫡子嫡女。”傅雲修道,“按照你們的真實身份,你母親就是你父親的正妻,你也就是你父親的嫡女。而建幽國實以滅亡,周氏這所謂的建幽右相之女,也就配給你父親當丫鬟罷了。”
原來,是這樣嗎……
云溪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卻不似傅雲修預料的那樣十分高興,反而情緒變得有些低落起來。
前世周氏與其子女,夥同趙晨明滅除雲家。大昭必然會降罪於趙晨明,又何嘗不會找周氏他們算賬?
但不同於趙晨明的滅絕人性,恩將仇報。大夫人周氏雖然行事任性霸道,她所求的卻不過是一個每個女子都想要的好歸宿而已。只是所託非人,求而不得,因愛生恨,最終釀成了前世的悲劇。如此孽緣,最初卻只源於她對父親的好感,只源於那一場非君不嫁的傾心。
此人雖然可惡,卻也可憐。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男人娶了不合心意的妻,可以納妾,可以休妻再娶,實在不行還有外面的大天地可以闖。女人嫁了不合心意的夫,又該如何是好呢?
能文不可科舉爲官,能武不可上陣殺敵,能商不可拋投露臉。
欲相夫,夫君卻心不在此,孤掌難鳴。欲教子,夫君卻寵妾重庶,費盡心思也只能讓自己兒女與那妾所生的兒女平起平坐。
周氏此生何爲?
周氏此生何爲?
難道就認命地鎖在內宅,當一個不爭不搶無慾無求的管家婆子?
周氏想必不甘。
就如前世的云溪,錯認良人,蹉跎一生,何其不甘!
云溪不禁感慨:“從一開始,就不應該……”
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妥協。
從一開始,從周淑媛看上雲耀華的那時候,雲耀華和韓月就不該妥協。畢竟周氏不知雲耀華底細,不知自己所求必不可得。給了周氏希望,而實際卻是一生的絕望。
周氏前世那般作爲,不能說她做得沒錯,但云耀華和韓月又何嘗無責任。
只是,這些事情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光看最初的情況,雲耀華爲任務考慮,要避免麻煩,對周淑媛妥協,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是真跟右相府繼續死磕,右相府一直在朝堂上給雲家各種壓力,誰知道又會牽扯出什麼事情。現在知道娶了周氏會發生什麼,覺得這樣做是錯的。但不娶周氏又會發生什麼呢?難道那樣就一定是對的?其實也未必。
就算不娶周氏的結果的確更好,現在說這些也是馬後炮罷了。
這麼一想,云溪也不再覺得父母處理不當,倒是更深刻地體會到了政治鬥爭的殘酷。
一步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偏偏很多時候根本無法判斷何爲對,何爲錯。
甚至有時到了最後,你終於發現你的選擇其實是錯的。但回頭再想想,也還是找不出哪種做法是對的。就好像云溪重活一回,到現在卻又發現,原來竟有這麼多真相,她前世到死也不能得知。
若要恨,只能恨她爲何出生於此時此地,一生下來就已身處這殘酷的漩渦。
云溪長長嘆息,終是沒有把話說完。
傅雲修看得奇怪,這女人,好端端的怎麼嘆起氣來了?
明明是告訴她,她母親實爲正妻,她自己實爲嫡女,這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難得他有這種心思,不忍看一個人不高興,特意選了這樣的話題,沒想到還起了反作用。
從一開始,就不應該……
那說的是什麼?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莫非是在怨她父母,從一開始就不該把這些事情瞞着自己?
咦,這個說法好像也有道理。
要不是雲家那兩口子把這些事情瞞着云溪,自己卻又以爲云溪什麼都知道,也不會鬧出那麼多誤會,鬧得云溪一天到晚想離家出走。的確,不應該,實在是不應該。
可是子不言父過,云溪竟然有這種想法,還是應該開導開導她。
“你是在怨……你是覺得,父母不應該把真相瞞着你麼?”傅雲修道,“其實也不能怪他們,他們肯定是爲了你好。大概是,不希望你接觸這些複雜的事情,想讓你無憂無慮地成長吧。如果不是正好遇到我,也許你的生活不會受到多大影響,就算不知道這些真相也能活得好好的……”
等等,這下倒是把她父母摘乾淨了,怎麼好像又把自己給坑了呢?如果沒遇到他就不會有事,豈不是說他們的相遇就是個錯誤?
傅雲修正想着怎麼把這話圓回來,云溪卻笑了。
前世沒有遇到傅雲修,情況卻是更加糟糕。如果不與傅雲修,也不與趙晨明產生糾葛,或許她是會過得更好一點……但那也只是或許而已。能重生一次已經是可遇不可求,哪有那麼多機會讓她一個個如果分別去試。今生,事實就是她的確遇到了傅雲修,那就沒有什麼如果了。
“是啊,父母肯定是爲我好,纔會如此考慮如此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結果不在意料之中而已。”云溪釋然,“這種事情,的確不能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