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疏崖一人從屋裡走出來, 信步走在林間小道上。留了榮興桀和樊墨軒在屋中,相信他們能將問題說清楚。
看見一株卷柏吸收了露水,蜷曲枝葉伸展開來, 如“復活”一般【1】。豐疏崖駐足在它前, 蹲下身子。
很久, 沒這麼下過棋了。每當下棋時, 都會想起師父來。
師父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學武的那段日子, 豐疏崖印象最深的,就是師父聽着大師兄和二師兄的爭吵長吁短嘆。
豐疏崖入門得遲,因而師父分開來教他和兩位師兄。師父傳授的時候, 很用心。但卻也說不出來,武學到底是應該重內功還是重招式。
除去武功, 豐疏崖最先學的是棋藝。他記得那天, 師父將他一人叫去了棋室。桌上擺的, 是被擦得鋥亮的棋盤。師父讓他坐在了對面,雙指夾起一枚棋子:“疏崖, 先學如何起子。”
起子學了十天有餘,又開始學落子。這一學,就是個把月,卻連最基本的博弈規矩都還不知。
直至師父百年,才明白, 當年那看似毫無意義的一個多月, 師父竟是把那金針之術傳予了他。
冼辛河的墓就在這片林子裡。豐疏崖又走了幾步, 停在墓碑前。
墓上長了些雜草, 卻不茂密。墓碑上也被打理得乾乾淨淨, 看得出被照看得很細心。
豐疏崖在墓前跪下,磕了幾個頭:“師父, 那金針之術,恐怕,徒兒今生再無機會施展了。”
一隻麻雀飛來,停在墓碑上,來回轉了幾圈,又飛走。
“大師兄和二師兄,他們已經不再爭吵了……徒兒的棋藝,像是又退步了……”緩緩的說着,聲音像是會被深秋寒冷的風吹散。
榮興桀和樊墨軒不知何時也到了這裡,遠遠地站着,看着豐疏崖的背脊,跟墓碑一般筆挺。
“難怪……師兄當時沒能找到……”榮興桀輕聲說着。他還是習慣稱鄒桐爲師兄。
“我們也去祭拜一下吧。”樊墨軒提議。
榮興桀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到了豐疏崖的身後,一齊跪下。
磕了三個頭,豐疏崖也站起來轉向他們:“竟給你們也找到這兒了。江湖上,當真是後浪推前浪。若無他事,莫再來擾了我和家師的清淨吧。”
榮興桀和樊墨軒明白他的意思,鞠躬拜別。
他們離去之後,九華山又會恢復它的幽靜。半山的卷柏,依舊會在正午蜷曲起葉子,在傍晚再度伸展開來。
九轉還魂草,一日之內,經歷由生到“死”,再到生。人的生死,卻沒這麼簡單。
下山的路上,樊墨軒握住了榮興桀的手。榮興桀臉紅了一陣,也坦然地反握住。
樊墨軒忽然笑了:“小榮,適才我們在那墓前,可像是拜天地?”
“才……纔不是拜天地!”榮興桀立刻伸長了脖子反駁。
“那,咱們什麼時候拜?”樊墨軒繼續逗他。
榮興桀不滿地撅了撅嘴:“這還是算了吧……否則,還不知江湖上該怎麼說我們。”
他們,都還沒勇敢到將這份心思公諸於世。
“好了,別想了。”樊墨軒摸摸他的後頸,“還有些事,得儘早處理掉。”
“啊?什麼事?”榮興桀立刻被轉開了注意力。
樊墨軒笑笑,答道:“樊怡汝的事。”
榮興桀立刻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可再欲追問,樊墨軒也只閉口不提。
深夜,敲開一家打烊了的客棧的門,住進一間上房。
榮興桀連日來的疲勞一下侵襲而來,剛捱上牀就要昏昏沉沉的入睡。樊墨軒搖了搖頭,湊近他耳邊:“你真這麼累?還是躲着什麼?”
榮興桀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半天反應過來樊墨軒話裡的意思,立刻滿臉漲紅,要往被子裡躲去。
“行了,好好休息吧。”樊墨軒幫他把緊捂的被子又弄鬆了一點,自己也除下衣衫準備入睡。
可被這麼一鬧,榮興桀的睡意又消去了大半,滿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
倒是樊墨軒,輕輕把手遮在他眼上:“快休息吧,都瘦了這麼多了。”
榮興桀這才安心地睡去。這一覺竟是睡得極舒坦,次日醒來時,整個人蜷在樊墨軒的懷裡。
樊墨軒似乎是對如何解決樊怡汝的事早有想法,因而這之後,便直奔樊家莊。
榮興桀心裡也矛盾得緊。不可能說對樊怡汝前前後後的事沒有感觸,可到底自己該去做些什麼,卻是根本沒譜。但想想,現在也跟樊墨軒說開了,跟着他辦,應該沒錯了吧。
在路上有行了兩日,開始聽聞衆人討論着玄冥教的事。
到了一個繁華的鎮上的時候,榮興桀特意要求去一家人多的酒樓吃飯,正好可以詳細打聽一下。
果然,兩人一落座,就聽到鄰桌的人談開了。
“玄冥當真被滅了?不是說他們的‘霜絳’厲害得不得了嗎?”一人發問。
“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那□□厲害,我們有百來號人呢!可不是把他們打得稀里嘩啦!那冷教主,還肩口中了一劍呢!”
榮興桀不滿地“哼”了一聲:“以多欺少,此時倒能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了。”
這話雖然說得不響,卻也足以讓酒樓裡許多人對他側目。
立刻就有一人單手握劍走到了他們桌前:“那照這位兄弟的意思,倒是我們武林正派的不是了?”“武林正派”這四個字,被說得格外重。
榮興桀自然不會就此服軟,立刻瞪起了眼:“武林正派,說得好聽。到底何爲正,又何爲邪?”
顯然此人也不是什麼能說會辯的人物,眼看着就要拔劍相向,樊墨軒翻腕擲出一支筷子,封住了他手上的一處要穴。
手上失了力,自然劍也“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有本事別暗箭傷人,難不成我正派人士還怕你玄冥教的餘孽!”那人立刻惱羞成怒,在座的也有許多人蠢蠢欲動。
榮興桀也沒心情去辯解自己並非玄冥教之人,而是轉向先前說得起勁的那人問道:“你說親眼所見,那請問,當日可曾見到玄冥教的裴冷樞?”
“開什麼玩笑,裴冷樞裴大俠不是早就摔下懸崖了嗎!也就是那之後,玄冥教變得惹人唾棄咯!”
榮興桀心下了然。既然聽到了最初想要打探的消息,便也不準備再做逗留。跟樊墨軒叫喚了一個眼神,兩人躍窗而出。
而被封了腕上穴位的那人憤憤地站在原地叫喚:“喂!打不過就想跑?給我回來!”
而另一位略有些年歲的江湖人士,則是在一角捋了捋鬍鬚:“我剛剛好像看見了焚熾宮的輕功。”
兩人疾奔了一段路,還是榮興桀先內功不濟,才緩下來。
樊墨軒扶住他的背,渡過去一口真氣,才道:”看來,碧陌和黃璃並沒照我想的去殺了裴冷樞。”
榮興桀抓住他的手,眉間鎖得死緊。
樊墨軒看向他,嘆了一口氣:“好了,我知道了。不會再去找裴冷樞的麻煩了。”
這才放下心來,榮興桀又喘了會兒氣,卻立刻又呼吸一滯。樊墨軒正伏在他的耳邊,輕笑道:“晚上你要補償我。”
榮興桀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腳:“大白天的,你說什麼呢!”
其實這一腳看着疼,樊墨軒倒是一點兒也沒覺着疼。微微側過頭在榮興桀脣邊蹭過:“我說的,自然是晚上的事!”
榮興桀背過身去:“說真的,你不再爲難裴冷樞了?”
樊墨軒略一頓,把榮興桀摟進懷裡:“不會了。能跟你在一起,哪怕一日兩日,我已是滿足。”
“說的什麼呢!”榮興桀只躲閃了一下,也主動攬住樊墨軒的背,“既然在一起,就要長長久久的。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這輩子可不能輕易放棄!”
兩人就這麼緊緊相擁,過了許久,榮興桀手都發麻了,還不見樊墨軒有一點要放開的意思,不禁動了動胳膊。
樊墨軒這才放開他,退後兩步:“走吧。”
榮興桀一吐舌頭:“你這是……做好向我爹賠罪的準備了?你把他兒媳婦害了,現在還拐了他兒子。”
“真拿你沒辦法。”樊墨軒笑着搖了搖頭,“我早就做好準備了。向你爹賠罪倒是其次,原先我是打算跟你分開的……”
榮興桀一時也很是動容,垂着頭戳戳樊墨軒:“快別說了,還上不上路了!”
重新取回了馬,兩人卻是極有默契地共騎一匹,另一匹在後頭慢慢地跟着。
馬輕巧地邁着步子,榮興桀眯起了眼睛,嘴角掛着微笑,一刻不停地“噹啷……噹啷……”地說這。
“這是什麼?”樊墨軒好笑地問。
“鈴鐺的聲音。噹啷……噹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