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豐疏崖, 榮興桀驚訝了好一陣。
意識中,那些隱居的人,都應該掛上一串白鬍子, 滿臉慈祥的皺紋。而豐疏崖卻不是如此。甚至, 他的年齡還沒超過榮倉朔。雖然從司徒敬蘭身上可以猜測出他並不怎麼年邁, 但真正見到, 還是有些衝擊。
豐疏崖此時正坐在一張黑石棋盤前, 手捻一枚白玉棋子,遲遲下不下去。
司徒敬蘭走上去,將他從深思中喚了出來:“來客人了, 別總是對着棋盤不吃不睡的。”
豐疏崖一驚,這纔看到兩人, 露出歉意的一笑。
樊墨軒道:“左右手對弈, 卻是一個人的思路, 自然難分勝負。但若執白之手反其道而行之,則會有趣許多。”
“依少俠的意思, 該當如何?”
樊墨軒不客氣地坐在了豐疏崖的對面,捻起一枚白子,落於棋盤某處:“黑子在此處設了一個陷阱。陷阱是你設的,自然白子也辨認得出,於是不會陷入其中。但如若現下白子識破了陷阱, 卻依舊順着黑字之意落於此處, 那黑字必將落子於此。”說着, 樊墨軒又將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
豐疏崖拼命搖頭:“不可不可!白子認出了陷阱, 又怎會再生生踏入!照你這下法, 不是黑子贏定了!”說着,又將適才樊墨軒下的兩枚子撿了出來。
“下棋, 不就是爲了贏嗎?比起費盡腦力勉強贏得半子,倒不如速戰速決,痛快地贏個酣暢。”
豐疏崖顯然不認可他這說法,卻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司徒敬蘭打岔道:“好了,說起棋就沒完沒了。還是說正事吧。”
樊墨軒這才恭敬一鞠躬:“豐前輩,在下樊墨軒,焚熾宮宮主。這位是石門鏢局掌櫃榮興桀。我們前來,是想借前輩收藏的字畫一觀。”
豐疏崖卻是將目光轉向了榮興桀:“你是……榮倉朔榮掌櫃的兒子嗎?”
榮興桀驚訝地點點頭:“您認識我爹?”
豐疏崖仰頭笑了笑:“何止認識……”悠長四個字,卻再沒其他的字句。
“既然、既然豐前輩認得我爹,那咱們也就不客氣了!我們聽聞豐前輩收藏的字畫中,一幅畫的畫者尚在人世。我們,想看看。”榮興桀立刻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忙不迭將來意說了出來。
樊墨軒卻暗中手掌緊了緊。
豐疏崖皺眉:“按理講,我和令尊有些交情,又是你們長輩,這事是不該拒絕。可剛剛,”他將目光轉向樊墨軒,“你那一番話卻說得我很是不高興。我倆對弈一局,若是你能贏,我便答應你們的要求。”
榮興桀把樊墨軒拉到一邊:“墨軒,你一定要贏啊!”
樊墨軒卻搖着頭道:“豐前輩棋藝非同一般,我恐怕……”
“我棋盤都收好了,你們還在磨蹭什麼?”豐疏崖的話插了進來。轉頭去看,果然原本棋盤上的黑白子都以分開放入了兩隻盅內。
看着樊墨軒再次坐上那位置,榮興桀心中不安起來。司徒敬蘭拉了他一把:“別介意,他博弈成癡,卻這麼多年沒遇見會棋藝的人了。”
榮興桀點點頭,再去看那棋盤上,只見已落了兩枚黑字一枚白子。一枚黑字佔據了中央的“天元”星位,另一枚卻遠遠地落在一角,毫無章法。而那枚白子,則是佔在另一出星位。此時的豐疏崖,正在爲第二枚白子的落點苦思冥想。
這一盤棋,一下下到了天黑。終於,樊墨軒棄子投降。
聽到樊墨軒說出“我認輸”的時候,榮興桀瞬間腦袋掛了下去。
哪知豐疏崖卻笑了起來,拍拍樊墨軒的肩:“你出子看似毫無章法,隨意而爲,卻是能在落子時感受到棋藝的快樂。我雖贏了,卻是被條條棋藝之道困住。若不是今日同你對弈一局,我只怕還要再困惑許久。”
樊墨軒拱手道:“不敢。”
“行了,天也晚了,先吃了飯,我帶你們去看畫。”豐疏崖笑道。
榮興桀掛下去的腦袋立刻又擡了起來。
飯後,走進豐疏崖簡陋的書房,兩人不禁都帶上了點小心翼翼的意味。這書房雖簡陋,但該講究的文墨之氣卻毫不含糊。單是牆上掛的那副草書,都裱得一絲不苟,精細且文雅。
豐疏崖從櫃子裡取出了兩幅畫來,前後展開。
兩幅畫的景緻大同小異,看得出是一出的風景。但一副上畫的是三艘船,另一幅卻只一艘。兩幅畫都沒題字印章,像是隨興之作,卻不知怎麼被豐疏崖拿來做了珍藏。
“就是這人了。”豐疏崖道。
“豐前輩,可莫捉弄我們。這兩幅畫雖然景物相仿,畫風也相似,卻顯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樊墨軒微微皺起了眉。
“我沒捉弄你們。這兩幅畫,確爲一人所作。三艘船的在前,意氣風發;一艘船的在後,孤單沒落。畫風相似,筆觸卻不同,因爲,人有兩隻手。”豐疏崖促狹地一笑。
樊墨軒驟然眼睛一亮:“多謝前輩。”
需知,這世間能左手作畫的人實在不多。且入得了豐疏崖眼的,也就那麼一人了。
榮興桀還是不解,樊墨軒輕聲道:“你柳叔叔。”
“啊!不可能!柳叔叔他……”
“百里兄也沒說要害怡汝的就是這作畫之人。明日咱們便去煙柳莊,看能不能發現什麼吧。”
聽着樊墨軒的解釋,榮興桀也冷靜了下來。此時兩人躺在騰出的屋子裡,隔着層簾子,還能看見豐疏崖對着燭燈打棋譜的身影。
樊墨軒摸摸他的髮鬢:“想問什麼,便去問吧。明日就沒機會了。”
榮興桀點點頭:“嗯。墨軒,你說,等咱倆也有豐前輩這麼大歲數了,可會坐一起下棋?”
“呵呵,你會下棋?”
“不會,但是毫無章法,隨意而爲地落子,也不錯啊!”
榮興桀出了屋子,站在豐疏崖身後,靜靜地看着他打棋譜。
握過刀劍的手上,生着些老繭。可兩指輕夾起一枚棋子時,依然賞心悅目。
夾着棋子的手一頓,豐疏崖放下了手上的東西,轉過身來:“榮掌櫃可是有話要說?”
榮興桀點點頭:“豐前輩,你跟我爹,是什麼關係?”
“呵呵,你爹教出來的孩子,果然沒什麼教養!”豐疏崖笑道,話間卻沒什麼指責之意,倒是促狹更多些。
榮興桀面上一紅。
火燭的光輕跳,照得黑石棋盤和上頭的棋子兒也明晃晃的似要起舞。豐疏崖敘述的嗓音,悠遠得彷彿自二十多年前傳來。
當年,江湖上有一位精通琴棋書畫的人物,名作冼辛河,卻也同尋常武夫一般愛武成癡。其門下先後收了兩名弟子,只教他們武功,琴棋書畫是半點沒提及。大弟子叫榮倉朔,是石門鏢局的掌櫃之子,入門前有些武功底子。二弟子叫顧徹析,武功全從冼辛河門下起步。
兩位弟子性格不合,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鬧得雞犬不寧。所幸吵鬧之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冼辛河便也沒放心上。倒是因此,在收下顧徹析後不準備再收弟子的心,有了動搖。
又吵吵鬧鬧地過了一年,兩位弟子武功都長進了不少,卻也越來越易見,二弟子顧徹析的進步要比榮倉朔快上許多。兩人平日雖然爭吵不斷,練功依然是一起的。因而冼辛河很自然地將這差異歸結爲兩位弟子的資質不同。可這猜想,在某日聽到兩人爭吵的內容時被推翻。
這日,榮倉朔與顧徹析同往日一般,齊齊在武場演練刀法。冼辛河閒來無事,便也去武場,想着能給他倆稍作指點。
只見榮倉朔舞蹈舞得賣力,顧徹析卻在旁邊哂笑:“師兄,你不覺得,再這麼固執己見,你的武功就差不多要到頭了嗎?”
“閉嘴!我入門比你早,還是有基底的,到底招式爲重還是內功爲重,我需要你教嗎?”榮倉朔手上不停,爭吵卻也一點不含糊。
顧徹析搖搖頭:“師兄,我說不過你。但是,你若再這樣一味地練刀法而罔顧內力,遲早會走火入魔的。”
榮倉朔大笑兩聲:“笑話!古往今來,多少人是練內功時走火入魔的!而天底下那麼多門派,哪個門派的功夫不是以招式爲重?”
顧徹析答不上來,只嘆了口氣:“師兄,別的事你要跟我對着幹,我無話可說。但這習武之事,明擺着的你卻不承認……”
冼辛河驚訝了許久,終是還是悄無聲息地離去。原來,兩位弟子竟然武功上也出了分歧。
實則,究竟是招式爲重還是內功爲重,冼辛河自己也答不上來。他習武,從來都是兩方面並重,兩方面一同修習。以此爲當然,因而也並未去想過這個問題。
眼看兩位弟子,矛盾越來越激化,冼辛河終於收來了第三位弟子——豐疏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