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來不是應該在順義嗎,怎麼會到這裡來?
溫諒的腳步停頓一下,笑着迎了上去:“劉叔,是不是致和犯錯誤叫家長來挨批啊?”
劉天來眉頭緊鎖,滿腹心事,竟沒看到不遠處走來的溫諒,一擡頭大喜過望,急走兩步來到身前,聽他語帶調侃,眉心稍微舒展了一些,笑道:“別提那個兔崽子了,從小到大平均一個月要叫三次家長,我實在被老師訓的怕了,初二開始這樣的差事都讓他**媽來頂,老劉我閉門謝客。”
溫諒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劉叔,那叫避而不見,亂用成語的毛病得改了啊”
兩人在校外隨便找了家小飯店,這個點沒什麼客人,倒可以放心談話。劉天來大概講了一下順義縣的現狀,道:“下面的阻力很大,別說糧食局,就是順義縣委縣政府,也有一定的牴觸情緒……”
阻力大是一定的,事情鬧到了省報上,又有省領導表示了關注,市裡雷厲風行成立專案組,誰也不知道究竟查到哪一步才肯罷休。順義縣的一二把手,書記何寬,縣長侯爲民都不是多幹淨的人,作爲江東省數得着的產糧大縣,要說糧食系統的貓膩他們絲毫不知,或者說毫無瓜葛,就是路邊三歲小兒也是不信的。
就算許復延有心保一保,這層意思也不會說出來,何侯二人患得患失之下,有牴觸情緒也在意料之中。
“這案子本來不算太爲難,別看糧食局那些人搞了攻守同盟,統一口徑又消滅了部分證據,可只要花費點時間仔細摸底排查,找到突破口就能各個擊破。可現在的問題是,這不僅僅是一個小案件,也許牽扯了什麼內幕也說不定。有人搗亂,有人澆油,還有人煽風點火,許書記想要揭一部分捂一部分,既堵了上面的嘴,又熄了某些別有用心人的火,這個度把握起來太難。要是順義政府不予配合,工作很難迅速開展……”
溫諒點點頭,表示明白,其實想一想,也難怪劉天來爲難。這樣的案子挖的淺了不好交待,挖的深了自掘墳墓,加上當地政府陽奉陰違,真是棘手
“專案組以趙新川爲首,他怎麼說?”
不提趙新川還好,提起他劉天來就一肚子火,嘲諷道:“趙新川一門心思要在這個案子上打出明堂,好改一改許書記對他的印象。可現在的形勢,郭昌盛不信任我們,當地政府背後扯後腿,大家一籌莫展,趙新川不敢向許書記表困難,提要求,只知道開會罵人,要我們抓緊破案,但市裡要不出頭施加壓力,我們有什麼辦法?”
這纔是劉天來今天來找溫諒的主要目的,趙新川不想向市裡求援,以免落個無能的評語。劉天來同樣也不想,可他比趙新川好的一點,就在於有溫諒這個可以跟市裡大人物溝通的途徑,並且以兩人的關係,開個口沒什麼大不了的
溫諒的食指無意識的敲了幾下桌面,突然道:“這事不對”
何寬,侯爲民主政順義多年,將這人口近七十萬的產糧大縣經營得鐵桶一般,兩人久歷宦海,手段老辣,城府必然極深,怎會不知許復延丟卒保帥之意?事情鬧到這一步,想要一毛不拔,片葉不傷根本是癡心妄想,還不如積極配合市裡的工作,用最快的時間了結此案,交幾個人出來背了黑鍋,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而不爲?
這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照目前的局勢,何侯明顯做了另外一個選擇一個完全不符合官場中人身份的選擇
難道說兩人有情有義,要以身家性命、官位仕途來徹保下屬一個安然無恙?
這種只有童話裡纔會發生的事,溫諒是絕對不信的
他將這個想法一說,劉天來沉吟道:“這倒不能不防……不過,何寬身爲順義的一把手,下面人出了事不做一點回護的意思,怕是立刻就失了人心。他先表**抵抗情緒,然後再順水推舟,裝作在市裡壓力之下無力迴天,任誰也不能說他一個不字。”
溫諒站起身,在小小的飯店中來回急走幾步。劉天來說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在當下的局勢裡,可能性實在不大。一篇《糧之殤》牽一髮而動全身,省裡來勢洶洶,許復延勃然大怒,玩弄平衡權術也要看時機,這種時候再搞這些無疑當面打了許復延的臉。
比起青州老大的臉面,下面的人心算個屁啊
“走吧,先去見左局長,專案組的級別怕是太低了……”
溫諒想起建國以來糧食系統層出不窮的大案窩案,腳步已然有點輕微的顫抖。不說七八十年代,單單九十年代初,就發生多起糧案,尤以遼北省長圖縣爲最,涉案金額高達6800多萬元之巨,涉案人員412人,副縣級以上就有24人,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幕?到了2000年後,更是大案頻發,洪姜糧案,黨塗糧案,富金糧案,惠澤糧案,涉案金額低則上千萬,高則數億,無一不是牽連廣泛,觸目驚心。
在改革開放的浪潮席捲全國之後,各行各業呈現井噴的勢態,遍地黃金,滿目鈔票,曾經風光一時的糧食系統成了沒落的貴族。在普通老百姓的認知裡,這是一個清冷的不能再清冷的冷衙門,似乎沒有什麼可撈的油水。也正是這種認知,才造就了一個悶聲發大財的行業系統,才疏於監管形成了貪腐頻發的重災區。
溫諒擔心的是,如果順義的案子遠超起先的估計,只要數額超出千萬,許復延想壓也壓不下來。而在這麼大的金額面前,何寬和侯爲民都脫不了干係,不死也得掉了烏紗,進監獄過他們的下半輩子。
溫諒嘆了口氣,當先走出飯店,回頭看了看一中的校門。也是見到劉天來,他纔想起並不知道葉雨婷的住處,而事有輕重緩急,還是先放一下吧。
黑色的桑塔納絕塵而去,少年的臉上掛着自嘲的笑容,樹欲靜而風不止,人生不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中昂首前行,誰笑到最後,才能笑的最大聲?
經過左雨溪居中協調,許復延雖然怪溫諒多事,但抱着謹慎的態度,最終同意讓紀委書記牛貴清親赴順義,坐鎮指導案子的偵破工作。溫諒悄悄舒了一口氣,有了牛貴清這尊大神,足夠鎮住任何場面了。
從市委出來已經下午三四點鐘,牛貴清要安排手頭的工作,由劉天來先趕回順義傳達市委的最新精神。至於他越級直接向市委彙報工作的舉動,會不會被專案組組長趙新川穿小鞋,就不在溫諒等人的考慮範圍內了。
在溫諒察覺到不對,盡力補救的同時,順義縣暗地裡風潮涌動,有人如喪考妣,有人冷眼旁觀,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渾水摸魚,但所有陷在局中的人都知道,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何寬和侯爲民經營多年的關係網發揮作用,幾乎第一時間就得到了牛貴清要來順義的消息,知道市委對縣裡的對抗做出了最直接的迴應。他們也是有苦難言,身在官場多年,何嘗不明白許復延的意思,可兩人心裡都清楚,郭昌盛手裡的材料絕對不止上次他攔車告狀揭露的那些。真到揭開蓋子的那一刻,許復延立刻就會改變主意,誰也救不了他們,別說官場的前途到了頭,這條命能不能保住尚在兩可之間。
而牛貴清突然出現,更是說明市裡的態度有了轉變,既然如此,還不如搏一搏,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在順義縣郊一間隱蔽別墅裡,何寬和侯爲民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廳沙發上,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無奈
溫諒猜的不錯,順義糧案牽扯數額之大,貪腐程度之深,遠非衆人所能想象,郭昌盛揭露出的那幾十萬數額,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郭昌盛的妻子王真在縣文化局工作,郭昌盛被警察帶走後她一直心神恍惚,雖然這幾年丈夫不聽勸鬧着上訪告狀,時不時就會被抓進去幾天,可這一次她卻不知爲何心口猛跳個不停,似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整整一天都心神恍惚,在單位整理報表出了多次錯誤,被主任一頓批評,同事們的眼光滿是異樣。不過王真也顧不了這麼多,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一推開門,就看到十三歲的女兒被雙手反綁在沙發上,嘴裡塞着抹布,兩個戴着墨鏡的男人從門後出現,一把錚亮的刀橫到了脖子上。
同一時間,林震掛了電話,臉上浮現一絲陰沉的冷笑,自語道:“能讓劉天來不那麼痛快,我插上一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夜裡十二點鐘,專案組下榻的賓館傳來一聲慘叫,劉天來披着外衣衝出來的時候,只看到地上那個扭曲成一團的身體,和從身下流出的腥紅血跡。
郭昌盛,就這樣在他的面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