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輪子從慢到快的碾過蜿蜒的鐵軌,時光彷彿隨着哐當哐當的敲打聲倒放回了童年,一羣光着腳丫的小孩子在鐵軌兩側不停的追逐嬉戲,髒兮兮的小臉蛋上掛着從來擦不乾淨的鼻涕,不時的被路過的不認識的大人們一頓訓斥後趕到安全地帶,卻又在他們走後再一次偷偷摸摸的回來,從一根枕木跳到另一根枕木上,然後一個接一個的拉住小夥伴的腰,沿着一眼望不到頭的軌道做起了開火車的夢。
直到那一輛輛冒着濃郁黑煙,拉響了漫長又刺耳的汽笛聲的綠皮火車從視野遠處飛快的駛來,小孩們才一鬨而散,跑到旁邊捂住耳朵張大了嘴巴,任由呼嘯的風吹動着臉上的肌肉,如同哈哈鏡一樣變換出各種可笑的樣子,互相指着對方笑的肚子都疼了起來。
溫諒的記憶大抵如此,斑駁的綠色,搖盪的車身,總是擠得密不通風的車廂裡瀰漫着啤酒和煮雞蛋的味道,嗑瓜子、打牌、聊天和喝茶,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用各式各樣的方言拉着家常,偶爾會將目光投注在隔着過道的那個打扮入時乾淨漂亮的女孩身上,多看一眼,旅途的時光就變得美好了一分。連美國遊記作家保羅?泰魯都在他的個人著作《騎着鐵公雞,坐火車穿越中國》裡寫道:在這裡,火車不是交通工具,它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它是一個地方,一個生活的地方。
正如他所言,從八十年代以來,火車一直代表着希望和力量,王蒙在他的首部意識流作品《春之聲》裡,以綠皮車爲載體,埋怨的婦女、自私的乘客、卑劣的盜賊,也有隱忍的老農、盡職的警察和上進的學生生動再現了一個新時代的衆生百態。而在後世以一本《綠皮火車》成爲許多人偶像的盲人周雲蓬也在書中這樣描繪了他的十六歲,那一年,十六歲的少年周雲蓬拄着棍子上了一輛開往津門的綠皮車,坐在車廂交聯的地板上聽着鋼鐵發出碰撞聲,喝了口啤酒於是感覺到:
“世界成了我哥們”!
那是一個易碎而浪漫的短暫時代,當經濟至上的浪潮蜂擁而來,理想終究在現實的拍打下嘎然破滅,國人開始肆無忌憚的踐踏着最後的尊嚴和底線,而後的十年,再尋不到這樣的純粹! щщщ☢ Tтka n☢ C○
溫諒登上火車上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了海子坐着火車追隨比他大了二十多歲的女作家途徑德令哈,寫下了那句不朽的詩句: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進了臥鋪車廂,找到自己的牀位,溫諒被潔白的牀鋪,明亮的走道嚇了一跳,然後碰了碰範博的肩頭,道:“綠皮車還有軟臥和空調啊?”
他讓安保卿訂的車票,還以爲是普通的那種車廂,關鍵在他的印象中,96年應該也沒有這種高檔的列車纔對。範博撓了撓頭,他近幾年雖說常去外地,可一般都有車接送,偶爾坐次火車也基本是普通的車次,還真對這個問題沒有研究,見溫諒少有的表露出好奇的神色,笑道:“要不我去找個列車員問問?”
溫諒剛想說不必了,兩人身後傳來一個尖利的女聲:“讓一下,好狗不擋道,站在路中間,有沒有公德心?”
範博皺起眉頭,轉過身怒道:“你怎麼說話呢?”
出言不遜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衣着華麗,長相甜美,兩道柳眉一凝,盡顯咄咄逼人,譏笑道:“怎麼?還說錯你不成?兩個大老粗堵在這麼點的過道上,還問爲什麼綠皮車有空調?我要笑死了,色盲啊你們,這趟特快有橘紅有天藍,什麼時候有過綠色?”
上車前確實看到了顏色不同,不過外型沒什麼變化,溫諒還以爲也是綠皮車的一種呢,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必定是剛運行不久的高檔列車,以他前世裡的悲催人生,自然不會有任何的印象。不過他也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坐火車,竟然就碰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小丫頭,實在是無趣之極。拍了拍範博的肩膀,讓他往邊上站了站,讓出一條通道,微笑道:“小姐,我們鄉下人,什麼都不懂,你趕緊過吧,不然後面的人也該喊好狗不擋道了……”
“你!”
年輕女孩眼睛一瞪,銀牙緊咬,擡手就要給溫諒一個耳光。溫諒也沒想到這個女孩如此跋扈,一言不合竟然就動手打人,打定主意要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團手帕,凌空捏住了女孩的手腕,食指微曲,在她的脈門輕輕一彈,然後退開一步,仍然面帶微笑,十足一個紳士的模樣。
女孩驚呼一聲,整條手臂瞬間麻痹,雖然並不疼痛,卻一時使不上力。她性子本就古怪,此時不擔心自己的手臂,反而盯着溫諒的手帕,道:“你拿手帕做什麼?”
“剛洗過手,怕髒了!”
溫諒這副氣死人不償命的做派學自許瑤和寧小凝的結合體,效果立竿見影。年輕女孩長這麼大一向任性胡爲,何曾被人這麼放肆的羞辱過,頓時想吃了溫諒的心都有,氣沖沖的叫道:“晨露姐姐,這小子不是好人,你把他抓起來。”
溫諒這才注意到她身後原來還站着一個女人,其實也不是才注意到,而是起初並沒有覺得這個女人有任何的不同,眼簾低垂,靜靜的站在那裡,彷彿在等着前面的人爭吵過後再走過去,此時聽年輕女孩一喊,才知道她們是一起的。
溫諒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白皙,清秀,簡單的馬尾綁在腦後,一身淡青色的運動裝,身材纖細修長,似乎跟普通的漂亮女孩子沒什麼兩樣,單從容貌來說甚至還不及年輕女孩的秀麗。
聽到女孩的喊聲,一直低垂的眼簾緩緩張開,頓時讓溫諒輕咦了一聲。方纔還顯得平常的眼睛此刻卻熠熠生輝,眼波流轉之時,好似初晨的陽光追逐着一滴剛要滑落荷葉的朝露,有着讓人目眩神飛的魔力。等你忍不住再去仔細欣賞她的容貌時,就會驚訝的發現她的眉毛淡細且長,卻在眉角處微微上揚,立時將柔美變做了神采飛揚的英挺,而沿着眉角往下,鼻尖、紅脣也都突然像變了個模樣,將臉部的輪廓勾勒的如此立體和勻稱。
她依然算不得絕美,可整個人的氣質卻在第一眼之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年輕女孩跟她一比,根本就是一個沒有長成的小孩子。
“謝謝,借過一下。”她看都不看溫諒一眼,拉起年輕女孩的手,旁若無人的從兩人的間隙走過,擦肩的一剎那,似乎在和解,又似乎在警告,道:“這是25g列車,剛開通沒多久,跟普通的22b不一樣。不過出門在外,年輕人,還是別太張揚!”
溫諒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我很贊同,年輕人確實不應該太張揚。”
她腳步未停,側頭看了溫諒一眼,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年輕女孩不滿道:“晨露姐姐,你幹嗎不把他們抓起來?”
“忘了燕總的話了?你自己鬧事自己去解決,如果要我出面,就得一切聽我的,不然下次別想再去蘇海玩。”
“上官晨露,你難道沒看到他動手打我嗎……”
“你不先打人,就不會有人敢打你!”
年輕女孩明顯拿她沒有辦法,扭過頭對溫諒惡狠狠的比了下拳頭,叫道:“你給我小心點!”
範博也看出這兩個女人來頭不小,卻還是一肚子惡氣,摘掉圍巾摔到中鋪上,道:“青州什麼時候有這麼胡攪蠻纏的女孩了,真是沒家教!”
溫諒盯着兩女的背影,渾不在意的笑道:“沒看她們都空着手嗎,應該是蘇海上的車,去餐廳吃飯回來正好被咱們撞了個正着。”
“哦,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溫諒和衣倒在下鋪,輕按着太陽穴,道:“倒黴卻也未必,旅途無聊,就當一點小插曲了。範老師,放寬心,沒什麼可計較的!”
不過,上官晨露,確實是一個好名字啊!
車廂又陸陸續續上來了許多人,一陣嘈雜和忙碌過後,火車終於啓動,緩緩的駛出了青州站,往北方奔騰而去。
逐漸有無聊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在包間的下鋪攤開撲克,或在過道里擺出棋局,更有不知誰的收音機,一直在放德國民歌《die gedan渴n sind f熱i》。溫諒也無睡意,和範博坐在下鋪天南地北的聊起了天,兩人都是見識廣博的人,加上言語生動有趣,竟引得另一側鋪位上的兩個女生主動插入到話題中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過道里傳來一陣掌聲,溫諒正被其中一個女生毫不掩蓋的好感逼的無路可逃,忙藉口跑了出去。卻見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斜靠在過道中間,懷中抱着一把吉他,在衆人的圍觀下,自彈自唱起來,正是剛纔從收音機裡聽到的那首:
思想是自 由的
有誰可以猜得到她
我想要自己想要的
也想象自己喜歡的
我的願望和慾望
沒有人能禁止得了
她就在那裡
思想是自 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