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牛死了?
那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在溫諒心頭印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的瞽目道人竟然死了?
如果說世間誰人不死,李青牛自然也不例外,但溫諒本以爲,像他那樣的人,也許會比世間所有的人都活的更久一些。
可沒想到,青山之上,那充滿了道法玄機的寥寥數語,竟成了這一生的絕唱!
溫諒一陣茫然,重生以來,前後兩世所發生的一切都如此清晰的呈現在他的眼前和記憶中,分不清哪一個是虛幻,哪一個是真實,隱藏在心底深處的驚懼和不安,實不足爲外人道!
直到那次在回仙觀遇到了李青牛,纔在冥冥中找到了一條似乎可以問詢答案的路,可沒想到緣分只盡於當日,青山一別,再也沒有機會去追尋那玄妙之後的無上天機!
寧虎臣沒有計較他的失態,輕嘆道:“原來你不知道……怪不得還有閒情在京城做那點炒股投機的小生意……”
溫諒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心神爲之一凜,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又是什麼人,換了別人哪怕陪上十二分的小心都還怕出點差錯,惹來禍事,自己竟然還敢分神,還敢胡思亂想?
不管李青牛是真的羽化仙去,還是像普通人一樣壽終正寢,抑或只是塵世一介俗道,有點故弄玄虛的小伎倆,都不是他這個時候該考慮的事,不要忘了,他今天來,可不是爲了探討那些天人感應、玄之又玄的所謂“道”!
一念至此,溫諒輕咬舌尖,讓精神保持在平時的狀態,立刻撲捉到寧虎臣話裡透漏出來的訊息,略一斟酌,覺得有必要奪回一點談話的主動權,不然寧夕不在,沒了二人轉的緩和期。一直被寧虎臣牽着鼻子走,沒幾個回合就會一敗塗地,故意順着他的話風,道:“我確實不知道,上次見他的時候還好好的。只說要離開回仙鎮去西川頤養天年……寧主席。李道長他……是不是跟您提起過我?”
寧虎臣既然問自己和李青牛什麼關係,一定是這次去西川時,李青牛跟他說了什麼話,且應該與自己有關!
溫諒驟然緊張起來。因爲他覺得,這些天來縈繞在心頭的那些疑惑,也許即將揭開神秘的面紗,露出真實的一角!
寧虎臣幾乎看不到一絲光華的眼睛從溫諒臉上淡淡的掠過,也在這一瞬間。溫諒突然破開了對面老人身上那厚重的分不開的黑霧,驚瞥到了他內心深處片刻的猶疑和躊躇!
雖然這種猶疑和躊躇只有電光火石的千分之一秒,但溫諒卻因此看到了另一個不一樣的寧虎臣——
他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弱點!
溫諒歉然道:“是我多嘴了!”
寧虎臣不置可否,只是從桌邊的紙架上抽出一張宣紙,攤平鋪開,然後提起筆在上面寫了十六個神形穩健的大字:
虎嘯山林。因水成囚,
日落星盤,逢京解難。
“看看這四句話,有什麼想法?”
溫諒被寧虎臣揉搓的沒有一點脾氣,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在剛纔心神不寧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被他引導這場談話的節奏,哪怕只有短短的數秒鐘,至少也有個思考和應對的緩衝。可寧虎臣卻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思維跳躍之廣。渾不似八十高壽該有的敏捷,不僅輕描淡寫的換了個話題。讓溫諒好不容易鼓起來的鬥志爲之一泄,還又給他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虎嘯山林,因水成囚。日落星盤,逢京解難!
沒頭沒尾的給這樣四句話,溫諒就是個神仙,也算不出其中的深意。可寧虎臣既然開了口,他不得不想,也不能不答,要不是重生以來大腦習慣了這種高速運轉,很可能當下就要死機!
虎嘯山林?
顧名而思義,虎,即寧虎臣,山林,是不是特指幾十年前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時期,爬雪山過草地鑽地道住窯洞,高山密林中武裝起來的百萬軍隊,而寧虎臣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爲共和國的開國功臣,也當得起這個“嘯”字!
因水成囚?
如果前一句所猜不錯的話,這一句明顯是說寧虎臣將因爲“水”的緣故成爲階下囚,或者說被困在某種局勢之內,囚,既有俠義,也有廣義,但終歸是不好的徵兆!
還待細想,門外突然響起三下敲門聲,寧虎臣冷哼一聲,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人推開門走了進來,走到近前低聲道:“莊主任剛纔親自打了個電話,想要過來跟您彙報下工作,您看是不是……”
寧虎臣猛的拍了下桌子,蒼老的身軀迸發出讓人難以置信的力量,中年人和溫諒同時身子一震。
虎嘯之威,地動山搖
“不見,我今天誰也不見!”
中年人張了張嘴,爲難的看了溫諒一眼,溫諒腦袋抽了纔會在這種場合裡擅自插話,對中年人友善的一笑,低垂下頭,好像一尊沒來得及刻上嘴巴的雕塑!
“怎麼,還要我說幾遍?去告訴莊懋勳,他來給我彙報什麼工作,他爺爺的我算老幾,說話還頂不了他的一個屁,讓他滾蛋!”
溫諒的眼睛悄悄的眯了起來,莊懋勳這個名字他不是第一次聽到,更不是第一次對他產生某種程度的興趣——因爲那個隱在江東、一手締造了蒲公英的莊少玄,就是他的兒子!
獨生子!
中年人跟了寧虎臣幾十年,當然最瞭解他的脾氣,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去,束手靜靜的候在門外。過了一兩分鐘,沒有聽到平常那一聲熟悉的“進來”,反而是剛纔屋中的少年走了出來,微笑道:“寧主席說他今天身體不舒服,如果不是急事的話,請莊主任明天再來!”
中年人強壓下心中的疑惑,他雖然是寧虎臣最信任的人之一,但也不知道發生在西川的那些事,不明白這個少年如何得到這般看重,笑着點了點頭,態度不遠不近。和善中透着距離,拿捏的恰到好處!
回到房中,寧虎臣似乎已經從剛纔的盛怒中平復下來,指了指宣紙上未乾的筆墨,笑道:“如何?”
溫諒的後背開始漸漸的滲出冷汗。剛纔被中年人一打岔。又提到了莊懋勳,結合前後兩世的所見所聞,他靈光閃現,確實猜到了“因水成囚”的含義。也猜到這必定是李青牛臨死前送給寧虎臣的一道讖言。但就像剛纔寧虎臣臭罵莊懋勳那一幕他不該看到聽到一樣,這道讖言也不該由他來解開!
不過寧虎臣沒給他考慮的時間,溫諒深吸一口氣,道:“僅從字面上看,應該是指某個人會因爲“水”的緣故而陷入困境。這個水可以是真的水,也可以是帶水旁的字,或者水在五行中屬北方,尚黑,都有可能……至於後兩句,我看不明白,也想不出……”
寧虎臣聽了溫諒的話,又一次不置可否,目光投射在宣紙上。慢慢悠悠的看着墨跡由溼變幹,漸漸凝固!
這種出招之後放到空處的感覺讓溫諒十分的難受,一而再,再而三,就是個木頭人也快要受不了了。何況從進屋開始短短的十數分鐘。溫諒一直被寧虎臣牽着鼻子走,看不清他的路數,更看不透他的用意,繃緊的精神已經快到了極限。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斷絃。
“青牛臨去前,跟我說了三件事。一是他的身後事。將骨灰撒在青城山上,這一件我已經替他做了;第二件事,他給我留了這看上去很淺白的四句話,卻什麼也沒說;其三,就是他談到了你……”
溫諒知道重點來了,立刻聚精會神,準備洗耳恭聽,不妨寧虎臣卻從抽屜裡拿出打火機,扔在桌上,又指了指宣紙,道:“燒了它!”
溫諒簡直要瘋掉了,能不能把一件事說完,再進行下一件?這樣突然換道,會死人的知道嗎?
不過這樣的話只敢在心裡腹誹罷了,乖乖的走到廢紙簍邊,點燃了宣紙,看着它變成灰燼,那墨汁淋漓的十六個字,也隨之消散在淡藍色的火焰裡。
其實像這種東西,自然有人按照相關規定將之徹底銷燬,可寧虎臣還如此小心翼翼,入了四耳,再不讓第三人知道!
當最後一點火苗湮滅在空氣中,溫諒想起那個已經同樣化成灰燼的道人,低聲問道:“他……他說我什麼?”
“青牛說,你是他在這世間最後的一點牽掛……”
青城山腳下那間不爲人知的破爛瓦房裡,李青牛洗出了道袍上的污漬,重新打理了道髻,破爛的袖口也用粗布修補好了,臉部的輪廓隱約可見當年的俊秀和清朗,面對當今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他仍是三十年前初見時的那個李道人,唯一的不同,是身上沒有了那股玩世不恭的味道,變得沉靜而肅穆。
“能在走之前看到老朋友,真是人間樂事,也正好將身後那些瑣事相托……”
“我知你爲何來,但你的困惑,我沒有答案!不過相識一場,我送你幾句話,閒來無事,可以當做解悶的小玩意,不要當真。你且記下,出了我口,入了你耳,除了可解之人,再別讓他人知道,明白嗎?虎嘯山林,因水成囚……”
“說來還有件趣事,前些時日偶遇一個少年,興許是我孤單久了,竟然相談之下,頗爲相得。狗子,我大限已到,牽掛不多,這少年便是我唯一的牽掛,日後如有機會,還望照拂一二……”
寧虎臣一一應下,李青牛正衣冠,拱手送客,當柴門閉合之時,從屋內聽到清越之音,哪裡有半分臨死之人的衰亡氣:
“道者何也?虛無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其大無外,其微無內。浩曠無端,杳杳無際。至幽靡察,而大明垂光。至靜無心,而品物有方。混漠無形,寂寥無聲。萬象以之生,五行以之成。生者無極,成者有云,生生成成,今古不移,此之謂道也!”
此之,謂道也!
寧虎臣在房外枯坐一夜,第二天晨起,山間大放光明,李青牛坐化青城山下!
溫諒這時才恍然大悟,寧虎臣彷彿猜到了他的想法,微笑道:“不是青牛事先有言,想要見我這個老頭子一面,恐怕也沒這麼容易!”
怪不得寧夕一來稟報,寧虎臣馬上就給準了,原來面子不在於寧夕,而在於李青牛。
“你的名字,我從青牛那裡聽來,之後才知道原來就是跟小夕一起在青州做生意的那個少年,這也算湊了巧……”
這何止是湊巧,簡直透着股冥冥中註定的邪性!寧虎臣曾受過李青牛大恩,比救命之恩更重,對他的本事從來深信不疑,所以才放下多少國家大事,不惜千里迢迢遠赴青城,沒想到他在坐化之際卻只談了三件事,而有關溫諒的第三件事,對他來說明顯更加的重要。
這是爲什麼?
李青牛不是俗世中人,爲什麼會有牽掛,甚至三十年來第一次開口求自己辦事,竟是爲了一個跟他毫無關係的少年?
寧虎臣畢竟是世間一等一的人物,敏銳的察覺到溫諒應該是其中一個關鍵的節點,但他依然在等,等這個少年自己走進這個院子!
這就要從寧夕的聯姻說起,從去年開始,爲了應對臺海危機,上上下下進行了多次博弈,寧系處於很不利的地位。到了今年年初,眼看鐵板一塊的軍方被打開缺口已成定局,寧虎臣隱隱有了暫退一步以避鋒芒的想法,跟雷家的結盟便提到了議程上來。當時的意見不是聯姻,而是在明年的十五大里做一些利益交換,但寧承仁,也就是寧虎臣的大兒子,寧家第二代裡的領頭人物卻立排衆議提出聯姻結盟的想法,寧承義(寧夕的父親)和寧承禮(寧老三)都強烈反對,認爲聯姻無疑賣女,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何況以寧虎臣的脾氣,也絕對不會同意。
可最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寧虎臣最終拍板決定聯姻,然後經過篩選,選出了楊縱,還親自見了他三次。看在任何人眼裡,都以爲老爺子鐵了心,寧夕是不嫁也得嫁。
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其實不是寧虎臣的本意!
ps:(各項數據都很疲軟啊,